薤露

薤露
分类:武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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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苑里的绿,野得像一只山猫,一只有着一双绿幽幽猫眼的山猫,一身黑夜般美丽的皮毛,在山野间无声无息地潜行。你可以想象它优雅的步子,像一首歌,轻轻弹唱。绿野苑有绿野池,绿野池有夜舒荷。在月色朦胧的夜晚,夜舒荷悄悄开放,它的叶子其实亦是一朵花,张狂地在水面上舒展它的绿,有着月光一般容颜的荷花肆无忌惮地盛开,它无须顾忌,它是这座园子的主人,它把自己的妖艳与圣洁点燃,照亮绿野苑每一个有月光的夏夜,照亮绿野苑每一个角落,和苑里每一个人。孟湄清楚记得,当她让最后一块轻纱轻轻滑落,月光为之一暗。她看到阿难陀的眼里有疯狂、迷茫、痛苦、欢喜、忧伤……她听到他一字一句地念:“……来与众生治心病,能使迷者醒,狂者定,垢者净,邪者正,凡者圣。”他把孟湄当成了佛了?或者,魔?那年,她十六岁,她把自己的贞洁献给了阿难陀,一个从天竺来的和尚。现在,她清楚地知道,她的贞洁还在,她并没有把它献给任何人,她的贞洁始终还在她的心底最深处藏着,藏在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少年,有着一张松鼠一样的小脸,和一双松鼠一样警惕的眼睛,不,他不是松鼠,他怎么会是松鼠呢?他是一滴泪水,一滴从佛祖的眼眶中滑落的泪水,一滴渐渐拉长的泪水,他在尘世间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瞬间滑落,落在地上,碎了,消失了,可是他却在消失之前发现了孟湄深藏在内心深处的贞洁,他在月光下看着,终于他哭了,他知道这个世界原来是美的。当他还躲在通化坊东门下的阴沟里的时候,他深信这世界其实亦不过是一条阴沟,他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他深信自己亦不过是这条阴沟里的一只蛆,蠕动,翻滚,寻找着什么,其实什么也不可能找得到,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寻找。他叫李漠。街鼓刚响过不久,他就悄悄跳进这条阴沟里藏了起来。他仿佛听到城门在轧轧关闭,一队神策军骑在高头大马上,手里长矛闪亮,从金光门沿着皇城南街,向春明门骑行,马蹄同时落下,又同时抬起,踏在皇城南街铺了细沙的街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阴沟里弥漫着死老鼠腐烂的气息,潮湿,郁闷,蚊子“嗡嗡”绕着他转。这一切都没什么,当他决定做一个刺客,就已决定了他必须忍受现在这一切,在令人惊艳的翩然一击之前,刺客必须学会忍受人世间所有的苦难屈辱,否则他就不是一个好的刺客,而不是一个好的刺客,就意味着挣不到钱和,死。他倏地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一只正在飞舞的蚊子,轻轻将它碾碎。这样的动作,他已重复了千万遍。有时他会想象自己其实是一棵树,在某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春天里长出了一根枝杈,这根枝杈慢慢生长,终于在经过了多少个春天之后,长到了它想要长到的地方。但其实他的动作迅如闪电,他必须快,也只能快,但快并不足够,他还必须准,因为每次出手,都只有一次机会,但准仍然不够,他还必须尽量的简单,就像一棵树上的枝杈,总是用最简洁的路径去追寻阳光,他要让每一击的每一动作都不浪费,浪费就意味着,死。他默默数着梆子响。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虽然阴沟上有石板盖着,他看不到天上的星星,但他仍然知道,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星河流转,仿佛要洇湿每一个仰望者的眼。将近五更,他把铁丸装进弹弓,握在手上,他蹲下,像一头豹子,鼻翼翕动,双目紧闭,触摸从通化坊里传来的轻微振动,一个人,两个人……八人一骑,振动越来越坚实,“嘎”地一响,坊门开了,他双足一振,从阴沟中跃起,后背顶开石板,手中弹弓将铁丸弹出,黑黑的铁丸“呜呜”低啸,撕裂长安夏季凌晨的死寂,狠狠咬在了那个骑在马上的人的额头上。他脚下一蹬,把尚在空中的石板向慌乱的人群踢去,自己则借力翻上了通化坊墙头,再一跃,就消失在了夜色中。他在正德门和启夏门之间翻过城墙。晨光熹微,大片的乌云从终南山后压过来。街鼓乍起,最先是从宫城里传出,然后由北向南,各坊的街鼓也依次响起,刹那间满城鼓声如雷,惊天动地。清明渠对岸山脚下,有一小庙,里面大殿墙上的地狱变图,据说是吴道子画的。李漠曾在那庙里唱过挽歌。夜里,他独自举着蜡烛,去看壁画。大殿空旷,头顶上是高而深的黑。复活地狱、黑绳地狱、众合地狱、号叫地狱、大号叫地狱……他一层层看下去,刀山、火海、剑树、镬汤、油锅,哭嚎的灵魂,碎裂的肢体,吸引着他,阴森恐怖却又弥漫着神秘的诱惑。在最下一层,靠近墙角的地方,李漠看到一个被冻在冰里的女子,身躯赤裸,眼神迷茫,孤独而冷漠,却媚得令李漠心碎。他坐在地上,呆呆看着这女子,直到黎明降临。黎明降临时,乌云遮住了整个天空,风低低刮着,灰的光,冷冷的死寂。李漠站在渠边,百无聊赖,默默看一群蚂蚁搬一只死蚂蚱,它们似乎想在暴雨来临之前把蚂蚱搬入洞穴中,但雨点砸下来了,伴着几声闷雷,蚂蚁们四处奔逃。一年前,就是在这里,李漠开始了他的刺客生涯,也是在这里,他拿到了第一笔报酬。可是现在他再也回想不起当时是如何开始的了,仿佛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对着他说:“杀死他!杀死他!”他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那个人的音容服饰。他把那人杀死了,一个和尚,简单得像捏死一只苍蝇,不,或许更简单,因为捏死一只苍蝇还要洗手,而李漠杀了人后,连手也不用洗。他在清明渠边一棵榆树下拿到了钱,后来,每次杀了人后,他就会立即来到这儿,总会有一小袋钱,放在树下,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等着父母把自己领回家。每一次行刺,他都充满了恐惧。他害怕被人捉住,更害怕失手。那个声音,温婉而坚定,李漠知道他是强有力的,绝不会容忍失败与背叛。可他却从没有见过他,他直接控制了李漠的大脑,李漠不由自主地按着他的话去做,而他则给李漠丰厚的报酬--杀一个人十贯,足够一个国子监的书生舒舒服服过一个月。李漠需要这笔钱。李漠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摆脱他了,除非自己死去,一个人只有死了,才能摆脱自己的命运。可是这一回,树下没有钱。李漠有些慌乱,任由雨水淋湿自己瘦削的肩膀。雨越下越大。清明渠上,白亮的雨幕被风吹向北,又吹向南。李漠听到身后有人向自己走来,每一步都安闲自在,仿佛不是行走在雨中,而是在踏青。李漠转身。一个人,白衣乌帽,轻柔如一抹春野上的晨雾。这人在李漠身前站定,缓缓出手,方圆数丈的雨水都被他的掌力吸去了,回旋盘绕,渐渐在他手掌上聚成一条水柱。这水柱愈来愈粗,在他的掌上伸缩着,如一条欲振鬣飞起的龙。但此时李漠却被他的脸吸引住了,这是一张怎样的脸!连李漠自己也惊讶了,在这生死关头,自己竟会去关心对手的脸,但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呵!可是李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吗?现在那水柱扑过来了,须髯怒张,李漠茫然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和刚才那些蚂蚁本无区别。可是就这么死了么?可是就这么死了么!他向后退了一步,水柱已吻上了他的前胸,他拼了命向后一跃,但没有用没有用,他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一般飘落在渠里,半浮半沉,随着湍急的渠水向北去了。向北去了,由安化门西进去,就是安乐坊。安乐坊内有绿野苑,绿野苑内有绿野池,绿野池上有夜舒荷,还有那个比夜舒荷更美的女人,那个女人,叫孟湄。孟湄第一次见到李漠,是在元和八年上元节那天。长安的上元节,“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倾城出宝驹,匝路转香车”,繁华热闹到了极至。孟湄在平康坊笼月楼最高一层上,倚着栏杆,嗑着瓜子,独自看楼下袨服靓妆,车马填噎。平康坊是长安的风流薮泽,长安的妓院,大多在此。笼月楼又是平康坊里最大的一家妓院。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笼月楼的主人,居然是大荐福寺的长老阿难陀,而孟湄,又是阿难陀的姬妾。以和尚而开妓院,养小妾,似乎很怪异,但在当时的长安,却并非完全不可能。楼下有人在喝花酒。孟湄知道他们都是国子监的书生。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与平康坊只隔一条街,来往异常方便;而这些书生又都是风流自赏的,笼月楼墙上,就免不了要留下许多他们的墨迹了。现在,这些书生们就在谈论一首去年秋天才写上墙的诗。孟湄那时正好也在,见过那个书生,二十来岁,身材瘦高,双眼白多黑少,衣衫弊旧,牵一匹瘦马,在笼月楼门廊下避雨。孟湄看他可怜,叫龟奴唤他进来,在楼内小坐。没想到那场秋雨却下得淅淅沥沥,一发而不可收。书生大约坐久了,不好意思,要了一壶清酒,又求龟奴拿一些草喂马,自己则坐着慢慢喝酒。喝到半酣时,他从怀里掏出笔砚来,把诗写在了墙上。他走后,孟湄下去看,没想到却是一首难得一见的好诗。孟湄想至此处,不知不觉把诗念了出来:“落漠谁家子,来感长安秋。……”这时楼下跟着也有人朗声念道:“落漠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南宫古帘暗,湿景传谶筹。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又听一人评道:“起得便极愤郁之致,既说‘南宫古帘暗’,看来他也是吃过贡院的亏的,末句‘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粗看是说要投笔从戎,其实却是激愤语,亦是从‘南宫古帘暗’而来。”另一人道:“又是一个牢骚满腹的才子,可惜没有署名,要不拼死也要请了他来,畅怀一叙,方才快意。”旁边的歌伎娇红却不耐烦了,嗲嗲道:“一个穷措大写的诗,有什么好的,不如听奴家唱一曲,好么?”众人自然都叫好。娇红便铮铮弹了几声琵琶,唱道:“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仔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方才唱罢,众人都起哄,有一人道:“什么‘少年公子负恩多’,娇红姊姊,我对你可是死心塌地,连下月的吃饭钱也丢在你床头上了,我看倒是你们青楼女子水性的多,你且听我这首。”停了一会,响起两声琵琶,却不成曲调,随后一破锣嗓唱道:“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攀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众人听了,都哈哈笑起来。孟湄颇觉无趣,放眼往街上望去,月已西沉,行人却不见减少,笼月楼前的水西桥上,依旧是摩肩接踵,一个小孩,被人群挤得双脚离地,带着走了好远,急得“哇哇”哭起来。孟湄微微一笑,蓦地看到桥栏上坐着一人,十七八的年纪,尖尖的小脸,却无丝毫表情。孟湄心里砰地一跳,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一般,但拼命去想,却再也想不起来。再看那人的样子,忽觉他竟不像是一个人,倒更像一个刚从荒山老坟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那几个书生直闹到三更,才醉醺醺骑着马回国子监,将要行到水西桥上,那少年从桥栏上跳下,扯住了其中一个书生的马头。那书生似乎极不愿意停下,他不耐烦地挥了挥马鞭,示意同伴先走,自己低下头,冷冷地对那少年说了一句什么。孟湄站在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书生的侧脸,她忽地想起,原来他便是去年秋天题诗墙上的那人,只是现在穿着蜀锦夹衫,骑着大白马,比那时要阔气多了。这时却听到极轻脆的“啪”的一响,孟湄看下去,只见少年捂着左脸,执拗地看着那书生,书生却不理他,自顾自拔转马头,“得得得”走了。少年把手放下,眼里噙着泪。孟湄看到他脸上已多了一道艳红的鞭痕。她心里一痛,仿佛这一鞭并不是抽在少年的脸上,竟是抽在自己的心里。“真可怜,”旁边服侍的丫鬟四儿轻道。“你认得他?”孟湄问。“他叫李漠,”四儿低低地道,“可是全长安城有名的挽郎呢。”孟湄有些奇怪,夜舒荷怎么就开了呢?青白的花,浮在水上,纯洁如佛的足印。几只小小的蝴蝶,阳光般金黄的翅,在水面上飞舞,这是多么奇怪的蝴蝶呀!孟湄轻轻跃上水面,悄悄靠近那些蝴蝶。有一只憩在花上了,孟湄看到它脆而薄的翅,仿佛透明。孟湄小心翼翼伸手,把蝴蝶捉住。她心里有隐秘的喜悦,令她想起多年前在大荐福寺上香时,与卢舍那佛那一眼对视。这是佛的赐予吗?爱情,或只是漫长而痛苦的生命中一次小小安慰?孟湄不知道,但至少现在她是满足的,在她捉住蝴蝶的那一刹那,她是满足的。幸福原本短暂,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醒时,阳光满室。她想了很久,才知道刚才不过是做了一梦。一只蝴蝶在阳光里轻舞,慢慢从窗口飞出去了。这是上元节第二天的早晨。阿难陀从大荐福寺过来看她,现在,他似乎离不开孟湄了。孟湄让四儿去吩咐厨房准备酒菜。片刻之后,四儿回来了,说厨下的人问,大节里的,是不是还喝断肠醪?孟湄看着窗外,点了点头。断肠醪,是阿难陀最爱喝的酒。有时孟湄会想,自己还有没有另一种选择,但怎么可能呢?她父母种的是大荐福寺的地,她还只十岁时,阿难陀就为她造好了绿野苑,接她进来,教她舞蹈、音乐和作诗,她又怎能有另一种选择?在她十六岁时,一个有月光的夜晚,阿难陀来看她,她就知道那早已注定要来的一天终究来了。她还有其他的选择吗?这个面目冷峻,深陷的眼眶里藏着一双泛着黄光的鹰眼的天竺僧人,是孟湄一生的主宰。第二次见到李漠,已是寒食节。这个凄冷的节日,因介之推而来。晋文公要介之推做官,介之推不愿意,和老母亲跑到山里藏了起来;晋文公放火烧山,想把介之推逼出,可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也没见介之推下山。火熄了,人们到山上去找,只找到了介之推和他母亲的被烧焦的尸体。这火就这样熄灭了,一直熄了一千多年,--寒食节是禁火的;人们吃青粳饭,到城外去上坟,惨惨戚戚过这个节。孟湄母亲的坟头,在延兴门外霸水岸边。孤零零一个坟头,四周只有荒草凄迷。孟湄在坟前坐了很久,直到四儿催促,才懒懒上了桃花驹,一路回去,日头竟已低了。远远听到有人在唱挽歌,尖尖的童音,却略带些沙哑,仿佛一个坐禅多年的老僧,早已看破了万丈红尘,却毕竟不能斩断所有的尘缘。是最后的一首了吧,扶着灵柩的挽郎,穿着素白的丧衣,扯着嗓子,从城里唱到城外。孟湄在山头一棵白杨下,立马俯视,棺材已放入坟坑,人们正在填土,一个瘦小的挽郎,逼着嗓子,如醉如痴地唱:“寒日蒿上明,凄凄东郭路。素车谁家子,丹旐引将去。原下荆棘丛,丛边有新墓。人间痛伤别,此是长别处。旷野何萧条,青松白杨树。”“素车谁家子,丹旐引将去,”孟湄心里默默地想,“素车丹旐,谁能逃得过,死时能有素车丹旐,就算不错了。”孟湄直等到李漠把歌唱完,捡起丧家丢在地上的挽歌钱,独自往回走了,才催马下山,缓缓跟在李漠后面。这个谜一样的少年,孟湄看到他蹲下捡钱的时候,眼里有刀一样的恨。挽郎是最低贱的职业,丧家甚至不愿意直接把钱交到李漠的手中,虽然他是“全长安城有名的挽郎”,可他仍然只是一个挽郎。洛阳有一个挽郎,好不容易娶了一个寡妇进门,三年了,却连那寡妇的床也上不去。没有人指责那个寡妇,谁叫你只不过是一个挽郎。可这个世界上,谁离得开挽郎呢?今天,我们站在别人的坟头上,看着别人死去;明天,是别人站在我们的坟头上,看着我们被埋入黑暗之中。每年夏天,阿难陀都在绿野苑里度过。孟湄给他的不仅仅是欲望的满足,还有内心的平静。修行几十年,他才猛地发现真正的平静并不是靠坐禅能得来的。东土大唐说西天在天竺灵鹫山上,天竺倒说祗园精舍本在东土,他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没有找到祗园精舍,但他不后悔,他找到了比祗园精舍更宝贵的东西。第一次见到孟湄,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长安附近一个小山谷里,他已走了千万里的路,渴极累极,在小溪旁跌坐。一个小姑娘,那时她多小呀!挎着小小一篮野樱桃,从山上下来。她已经走过去了,又走回来,把那篮野樱桃放下。他来到长安,靠着辩才无碍,成了长安最大寺院大荐福寺的长老,他疯一样地找那个小姑娘,他早已看透了一切,--原来她才是他的佛呢。他把他的佛找来,为她建起了绿野苑。元和八年夏,一个寻常的下雨的早晨,小沙弥跌跌撞撞跑进禅房,气喘吁吁地告诉阿难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武元衡被刺身亡,御史中丞裴度亦同时遇刺,因戴了一顶扬州出的厚毡帽,侥幸未死。阿难陀一双鹰眼中黄光一闪,又渐渐黯淡了。因为下雨,阿难陀没有到绿野苑来。一个早上,孟湄坐在窗前默默看雨,听一只黄莺在雨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将近午时,雨停了。她独自划着小舟,到绿野池里摘莲子。夜舒荷的莲子,色黑如墨,更奇妙的是异香扑鼻。相传汉代时,汉昭帝穿淋池,在里面种夜舒荷。宫女们把夜舒荷的莲子戴在身上,芬芳之气徹十余里,而且据说吃下去还能益人肌理。孟湄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香自然是极香,但说“徹十余里”未免太夸张,至于“益人肌理”,可能吧,这世上益人肌理的东西可多了。她缓缓用手划水,渐渐划入荷花深处。阿难陀说,这荷花,其实是从天竺传入东土的呢。那么说,或许连释迦也见过这种奇妙的荷花吧。夜舒荷的叶子底垂,花瓣紧闭。在荷叶的下面,绿野池水稠得像是化不开。这样的水,死在里面或许是件幸福的事,孟湄暗想。但她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看,一张苍白的脸慢慢从水里浮现出来,孟湄吓了一跳,身子向小舟的另一边倒下去,攥紧拳头塞住了牙。但很快她又想到这只手是碰过那张脸的,她把手从嘴里拔出,俯身干呕,却呕不出什么东西。是随着雨水,从清明渠里过来的吧?她右手使劲摁着前胸,仿佛要把那颗狂跳的心摁回去,然后,她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看,她猛地捂住了嘴,天呀,是李漠呢,就是那个挽郎,那个挽郎啊!她伸手探看,良久,终于从李漠的鼻孔里呼出一丝细而又细的气息,她也跟着长出了口气。阿难陀有些惊愕。面前这个女人,虽然一直都很温顺,但却从未主动到大荐福寺来,更从未向自己求过什么,而现在,她不仅来了,而且居然开口了。为了什么呢?阿难陀吩咐小沙弥拿出灵玉膏,交给孟湄。为了什么呢?他没有问。窗外竹枝摇曳,沙沙地响。长安城里已乱成了一锅粥,金吾将军和京兆尹的人,守住了城门坊门,又挨家挨户搜查,就是阀阅名家,也不得免,连大荐福寺里也来了人,兵士们虽然都很客气,但搜查却极严密,比起以往,大不相同。他开了张路条,说孟湄是到大荐福寺上香的信士,再加上孟湄乘的是七宝香车,华丽至极,所以倒没遇上什么麻烦,就回到了绿野苑。下午,传来了风声,说刺客捉到了,共十来人,领头的叫张晏,恒州人。京兆尹裴武和监察御史陈中师,严刑鞠问,张晏受不住拷打,供出来说乃承德节度使王承宗主使,到第二天,城里就渐渐松了下来。但绿野苑外即便天翻地覆了,又算得了什么呢?孟湄用酒把灵玉膏化了,细细涂在李漠身上。她不知道李漠为什么会受这样重的伤,她也不想知道。现在,这个青白瘦小的身体,在她面前赤裸着,令她心疼得想哭。她也不知道她内心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为了另一个人,一个可以说是素不相识的人,献出自己的命。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爱上阿难陀了,但如今看来,这不过是对命运的屈服罢了,--她不爱又能如何呢?可是,现在,她就能爱了吗?能爱了吗?她低下头,轻轻吻在李漠灰白的唇上,这或许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吻吧!当他醒来,他要离开,继续做他的挽郎,而自己仍然是一个天竺僧人的秘密的姬妾,在这个美丽的庭院里,过完自己苍白的一生。阿难陀仍旧一有空就来,他也知道孟湄在给李漠治伤,但他没有问。孟湄隐隐感觉到,阿难陀在触摸自己的时候,有些犹豫了。但孟湄更关心李漠的伤,她又一次问阿难陀要灵玉膏,这是他从天竺带来的疗伤圣药,用完了就完了,但阿难陀连问也不问就给了孟湄。孟湄看着李漠苏醒,脸色一点点红润起来,心里的欢喜就一点点增加。但李漠是冰冷的,孟湄来了,他只斜了斜眼,一声不吭,孟湄讪讪的,坐了一会,和他聊些连自己也觉得很无聊的事,李漠心不在焉应着。孟湄想,他是知道了阿难陀的事了吧?但她本无所求,能这样坐在李漠身边,本就已是奢望了,奢望而能实现,她应该庆幸才是。但渐渐她就有些怨恨了,她想倒在李漠怀里,细细嗅他的体香,捕捉他的心跳,有时他突然希望李漠的伤永远也不要好,就这样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辈子好了,让她来照顾。可即便是现在,照顾着他的,也不是孟湄呀!孟湄暗暗恨起那个照顾李漠起居的妇人,但有时又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每天早上,她细心把自己打扮起来,穿上最好的衣裙,袅袅婷婷去看李漠,又依依不舍出来,心里一半是喜,一半是嗔。但有一天,李漠突然主动开口了,他不看孟湄的眼,他说请孟湄借他十吊钱,并代他送给国子监的生员李凉。孟湄自然照办。送钱的是四儿,回来神神秘秘说,那个李凉,原来就是上元节那晚抽了李漠一鞭的书生,高傲得紧呢。七月很快过去。裴度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顶替了武元衡的位置。四儿把钱送给李凉那日,傍晚时,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黄蒙蒙的光中。李凉缩着肩,沿着墙根儿,偷偷踅到了裴府大门前。裴府的门子倒没有其他大官儿的门子那样倨傲,接了李凉的名刺进去,片刻之后,出来说,相爷正在见客,请李凉在前厅暂候。进去是堵照壁,绕过花园,西首便是客人等候的前厅。李凉等了一会儿,听到园子里有人说话,他挪到门旁,偷眼看去,是两个人,那着紫袍带金鱼的自然便是裴度,另一人着绯袍,却不知是谁。只听那着绯袍的人大声道:“外面都说,入御史为佛道,入评事为仙道,入京尉为人道,入畿丞为苦海道,入县令为畜生道,入了判司,那可就是饿鬼道了……。”裴度笑吟吟地,一路招呼着,把那人送出去,匆匆回来。过了一会,便有人招呼李凉去见“相爷”。裴度面皮微黑,眉眼细小,身量亦不高,形容颇猥琐,但待人却极和气。李凉把话说出来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说话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人的声音离他是如此的近,如同是从他的耳中发出的一般,但李凉对自己说,那绝不是自己,绝不是。那一夜,绿野苑里来了一个人,白衣乌帽,脸上没有眼耳口鼻,只是一片莹白如玉。阿难陀在他身前几丈处,结跏趺坐,低眉顺目,口中喃喃念着经。那人终究是退走了。阿难陀缓缓睁开眼,他眼里闪着黄光,竟如落日镕金一般炫目。八月,李漠已能拄着拐杖,到绿野池边去看荷花。这使他想起家乡的小湖,一样的平静,一样的绿。但家乡的小湖边长的是相思树和苦楝树,而这里,池边长的是榆树和槐树。他从安南来,一个越族少年。他和他的哥哥一起来到长安。哥哥李凉以为凭着满腹诗书,能一举中第,“一日看尽长安花”,却不想名落孙山,淹蹇不得志,兄弟俩只能靠李漠作挽郎挣到的钱为生。李漠始终不能忘记他第一次唱挽歌时的情景,人们把他当成了一条狗,他第一次从地上把钱捡起,十个铜子儿,他心里全是屈辱和愤恨,但他还是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地把钱捡起了,一个铜子儿能买三个鸡蛋,吃的,这比什么都重要。在安南时,他跳月唱山歌,练出了一副好嗓子,他唱的挽歌能让心肠最硬的人心碎,流下痛苦的泪水。渐渐他能挣到更多的钱,但不久之后,李凉不知如何攀上了一门权贵,进了国子监读书,花销大增,李漠作挽郎挣到的钱,他几天就花完了,李漠不得已,只能偷偷作了刺客。长安少年作刺客乃是传统,早在汉代时就有,每次行动前设赤白黑三种弹丸,使各人摸取,拿到赤丸的去杀武吏,拿到黑丸的去杀文吏,拿到白丸的为行动中死去的同伙办丧。因此卢照邻诗有“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的句子。诗中说的浪漫而轻松,似乎作刺客是一件很随便的事,但其中的危险和艰辛,早令李漠心力交瘁。而现在,竟连刺客也作不成了,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出了绿野苑,他竟寻不出一个立锥之处。但绿野苑又还能呆多久呢?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孟湄拜完月,让四儿用食盒提了一桌精致酒菜到李漠房中去。她对李漠说,李漠就要走了,她要陪李漠醉一次。李漠看四儿亦在房中,便点了点头。孟湄脸上立时便似开了一朵花一般的娇艳。她让李漠喝酒。那酒清洌香醇,李漠啜一口下去,只觉肚里一阵凉,但渐渐又有一丝丝温软浮上来,像一个女子十指葱葱,在李漠肚上柔柔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暖。这便是断肠醪。长安有歌谣说:“不畏斩玉刀,唯畏断肠醪。”相传,在极西之地,有一小国。国中有一极美女子,爱上了一个年轻男子,经了许多磨难,终于两情相悦,便要结为夫妻。却不想突然来了战争,男子参军去打仗,却在高山上冻死了,埋在千古不化的冰川里。女子那个哭呀!他酿了男子最爱喝的酒,装在罐子里,去找。但如何能找到,而她自己,亦被冻死在山上。千百年后,商旅从冰雪中挖出一罐酒来,清洌香醇,味美无比,但却有一奇怪处,女子喝下无事,男子喝了却须立时睡下,而且睡时还需他的情人守着,一边守,一边还得帮他翻身,否则,一个时辰之后,那男子便要肠断而死。人们说,这是因为酒中混入了女子泪水的缘故,--本来,哪个男子,饮了女子的泪水,能不断肠呢?喝到半酣时,孟湄把四儿支走,取出阮咸来,边弹边唱:“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踌蹰空断肠。”却是李白的《采莲曲》。唱到“断肠”二字,孟湄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她索性弃了阮咸,踩着如霜月色,翩然起舞,舞到痴时,她一件件将身上罗衣解下,一边解,那泪水就一边簌簌地落。她本爱极了李漠,又喝了酒,想到李漠就要走了,竟把女孩儿家的羞涩都丢在了一边,只想着在今夜便将自己的身子给了李漠,把自己的心给了李漠,以后就算是立时死了,也是值得。李漠看着孟湄,忽地想起那日在清明渠边小庙里看到的地狱变图,那个女子,落入了孤独地狱,被冻在冰里,脸上凄苦,却又媚得如乍开的莲。他轻轻把孟湄搂入怀中,把头抵在她胸上,“呜呜”哭起来。三更时,李漠终究醉了,倒在榻上,沉沉睡去。孟湄冰着一张脸,穿上衣服,走出去,把门锁上。四儿一直在外边等着,见孟湄出来,怯怯跟在孟湄身后,想不通孟湄怎么就把门锁上了。难道爱极了一个人,又得不到他,就一定要把这人杀死么?如果是我,就盼着他能一生一世开开心心地活着,那才好呢?孟湄上了床,把纱帐放下,看满室清辉,又如何睡得下。渐渐就哭起来,只是噎着声,但泪水却忍不住,不单是沾湿了枕头,就连凉簟上,亦是泪痕斑斑。她不时抬起半个身,看桌上沙漏,终究还是跳下床,一阵小碎步走到李漠房前,刚开了门,就“哇”地哭出声来。她蹲在李漠床前,搂着他,亲着他,把他的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只怕李漠真就这么死了。她直守到天色大亮,知道酒都已化了,又怕李漠醒来看见自己,才出去。李漠却是睡到日头西斜了才醒。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去跟孟湄告别。孟湄只是淡淡的,李漠只当她已想通,并不在意。李漠跟孟湄说,他要到洛阳去,听说那边唱挽歌钱多。孟湄点点头,心里却想,到洛阳去,那就更见不着了。李漠说,那十吊钱,他总会想法还的。孟湄听了就一酸,都这时候了,他还念着那十吊钱。李漠转身出去,孤伶伶地,却就不回一下头。孟湄并不看他,把一条丝手绢在手指上绕啊绕,心里酸楚莫名。“走,”她对四儿说,“到大荐福寺去。”我要杀了他,我也要让他喝断肠醪,我要让他死了,她默默念着。那时李漠就会要我了。国子监在务本坊西。务本坊东门出去,是平康坊,西门出去,是兴道坊,大荐福寺便在兴道坊内,兴道坊西南,则是通化坊。务本坊西门外,相传是鬼市,风雨曛晦之夜,常有喧聚声传出,其中有枯柴精,乃是卖干柴的,不知为何,不好好卖柴,倒常吟诗:“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便有另一鬼和道:“九衢生人何劳劳,长安土尽槐根高。”至于后来那个又是什么鬼,便不得而知了。以前,李漠只在夜里来过国子监,把钱给了李凉,就走。李凉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一个唱挽歌的弟弟。上元节那一夜,他却是去告诉李凉,这个月竟没挣到钱。李凉本就不喜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寻自己,又听到没钱,一怒之下,便抽了一鞭在他脸上。李漠却从未想过这一鞭实在是抽得毫无道理,在他看来,哥哥要钱用,他作弟弟的就该拼了命去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想着,有朝一日李凉中了举,他就能熬出头,不用再提心吊胆过日子。但李凉这一次竟没生气。他把李漠领到国子监夫子庙院中,说这里比较僻静,方便说话。李漠说自己要去洛阳了,长安已呆不下去。李凉愣了一下,让李漠等着,他去买些酒菜,和李漠喝一顿,算是饯行。外面市声喧哗,但国子监内却是静极。一轮通红落日挂在夫子庙金碧辉煌的屋脊上,却全无暖意。李凉回来了,手里没酒菜,却带回了一个人。身材瘦小,着一身白衣,眉眼遮在一顶斗笠里,看不清。李漠退了一步,他觉出这人身上冷冷的杀意。李凉柔声道:“兄弟,我把你的事跟裴大人说了。”“是吗?”李漠又退了一步,盯着那白衣人看,他的弹弓藏在腰间,他缓缓伸了伸右手五指。“裴大人说,只要你跟着这位先生回去,他绝不会难为你。”李漠却在想,自己有没有机会出手呢?他曾在神策军校场上,于瞬息之间,用三十六颗铁丸,把“天下太平”四个大字,弹在校场西墙上,赢得满场采声。但神策军并不要他,因为他不过是一个来自安南的越族少年。于是他作了挽郎,作了刺客。李凉却不出声了,连他亦已感觉到气氛不对。他们所立之处,有几棵数百年的老松,正当盛夏,老松上结满了青绿的松球。李漠静静等着。一颗松球从树上落下,李漠却仿佛是出了神,他等这颗松球落下,已等了好久了,他等着那一瞬间,在松球即将砸到那白衣人的斗笠上,又尚未砸到之时,他出手了。他向后跃了一步,同时弹出了五颗乌黑的铁丸。“卜”的一声,松球砸在了斗笠上,跳了一下,又落在夫子庙大院的青砖地上,沿着砖缝滚着,最后停在了一棵老松虬曲的根旁。而那五颗铁丸,亦同时打在了白衣人的脸上,深深陷了进去。白衣人却不倒,他缓缓将斗笠摘下,露出脸来,莹白如玉,却没有眼耳口鼻,只有五个乌黑的洞。他抬起右手,在脸上一抹,一张脸竟变得平滑如镜,而那五颗铁丸,则落入了他的手掌中。李漠惊讶地看着。那五颗铁丸,渐渐幻去了,仿佛本就不曾存在过。李凉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喊道:“兄弟,你干什么?”李漠冷冷道:“他要把我们杀了。”李凉急道:“怎么会?裴大人说了……”突然,他停下了,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身边的白衣人。只见白衣人的面皮,渐渐变黑,同时又幻出眉毛胡子,眼耳口鼻来。“裴大人,怎么是你?”“不错,”裴度和善地笑着,“是我。”他右手不疾不徐伸出,“噗”地插入李凉的胸膛。李漠一惊,向前跨出一步,又弹出五颗铁丸。这一次铁丸去势更疾,竟穿透了裴度的胸口,“哧哧”钻入院墙中。裴度的身上现出了五个透明窟窿,但他只是笑笑,那五个窟窿,也渐渐闭合,只在白衣上,留下前后十个小洞。这是什么诡异的武功?李漠茫然看着裴度,心中绝望,他任弹弓从手中落下,无奈地笑了笑。裴度并未出手,但那无形无影无声无息的一击,却将李漠震得向后飞去。李漠像一口破布袋般落在地上,觉得胸腹间仿佛空了一块。天迅速黑了,像有什么人,“砰”地一声,把乌黑沉重的棺材盖子合上,传来“铮铮”的敲钉声,然后是泥土雨点一般洒落,挽郎凄凉寂寞地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人们悄声说着话,似乎怕惊醒棺材中的人,最后,终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没有了,只有永恒不变的黑暗、孤寂与冰凉。裴度垂手站在李漠身旁,脸上又变回原来那莹白如玉的模样。街鼓猛然震响,如雷霆万钧。这鼓声要响三千槌,要响到黑暗降临大地,才会平息。在“隆隆”的鼓声里,孟湄骑着桃花驹,冲进了国子监。她不待马匹停稳,就翻身跃下,一边跑入夫子庙,一边高声喊着:“李漠,李漠,你在这里吗?我已经把他杀……。”她猛地停下,像是有一个人,硬生生地把她的声音扯断。然后,是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是你把他杀了?是你把他杀了。是你把他杀了!”这哭喊声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绝望。她冲上前去,一手扯住裴度的头发,一手在裴度脸上拼命地挖着,仿佛李漠的命就藏在裴度的脸中,只要她挖得足够深,李漠就能活转过来。“放了她!”裴度轻轻把孟湄推过一边,转身。院中,阿难陀肃然而立,眼中的黄光,映着落日,益发炫目。裴度心中一惊。自从十年前阿难陀来到长安,裴度就开始注意他了。虽然阿难陀从未出过手,但裴度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免与他正面冲突。李漠逃出性命,躲在绿野苑中,他早已知道,却因为忌惮阿难陀高深莫测的武功,不敢下手。但此刻,已是避无可避。裴度深深吸了口气,将他修行了数十年的大明相道发挥到了极致,四周空气翻滚,如煮沸了的汤水。然后,却忽地静了,那鬼魅般的一击,向阿难陀袭去。但这一击却如春雨落于江湖,秋花飘于深谷,了无影响。裴度从未遇到过如此情形,阿难陀的胸腹间,竟是如枯井般的静寂,但又并非朽木死灰,生气全无,在阿难陀的身躯内,仿佛有一个寂静寥阔的世界,大海潮涨潮落,明月无语当空。裴度倾尽全力,再出一击,但阿难陀竟是笑了笑,仿佛是在笑裴度的可怜与可叹。裴度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再退一步,忽然万念俱灰,恨不得立时死去,不,立时死去仍是不够,他只恨自己为何要倒这世上来,要做这一切事,要生,要死,要行走,要呼吸。他抬眼看着阿难陀,眼中却空空如也。阿难陀合掌胸前,道:“阿弥陀佛,檀越请回吧!”裴度大叫一声,冲出了夫子庙,转眼无影无踪。但腹中的绞痛却又一阵一阵地翻上来,阿难陀缓缓坐在地上,抬眼去寻孟湄。孟湄慢慢地挪过来,跪在阿难陀身前,抬手轻抚阿难陀皱纹密布的脸。“他死了,”阿难陀低声道,“我还是迟了。”孟湄的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一个男人死了,另一个男人,也要死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一些什么。“你为什么要喝那酒?”她轻轻地问。“你要我死,”阿难陀拼命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我便死。”“什么?”鼓声隆隆,孟湄竟是听不清阿难陀究竟说了一些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但阿难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鼓忽地停了。好像少了什么一样。死一样的静里,谁在唱着《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人死一去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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