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铃

枯骨铃
分类:武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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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泰陵乐家乃世间五大修仙门派之一,其仙府雄踞沧澜之巅,偶有广袖长袍修士踏风往来,一派雍容肃穆。寝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响亮啼哭,侍女推门而出,一脸欣喜地将刚出生的女婴小心递到在外等候的家主臂弯中。婴儿手脚不住挣扎,在家主慈爱的注视下,嚅动了一会儿小嘴,缓缓吐出一枚雪白指骨。八年后。马车摇摇晃晃,八岁的乐含之掀起锦缎车帘,百无聊赖地往街道上看,忽然指住走在路边的布衣书生:“将他给我捉过来!”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少年从车厢角落缓缓站起,大半张脸被黑色布条裹住,只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的双眸,那黑是乌沉沉的,长而直的眼睫覆下来,惊不起一丝波澜。少年唤作沉星,十一岁那年被歹人重伤扔至乱葬岗,生死垂危之际,被前来镇压暴乱怨气的乐家家主所救。乐家家主发现他资质超群,于是将他收入门下,因其眸色浓重,故取名为沉星。沉星进乐家的第二年,被当时才三岁的乐含之所喜,后一直陪侍她左右至今。沉星足尖一点,轻燕般掠出车厢,一把将书生抓进来。乐含之接着指挥道:“脱了他衣服。”被沉星制住的书生惊觉自己是被那“折草童女”掳了,羞愤欲死,两条细瘦胳膊环住胸口,破口大骂道:“无耻!卑鄙!不如杀了我!”乐含之从袖中取出一条黑绳挂坠,那坠子通体漆黑,是个雕花镂空的球形铃铛,铃铛下缀着碎玉,玉下垂着墨绿流苏,瑰美异常。乐含之把铃铛压到书生胸口,半晌,她失望地爬起来:“放他走。”书生拢着散乱的衣襟跌下车去,气得发抖,指天指地,诅咒乐含之不得好死。乐含之举着这颗半年前让工匠制成的枯骨铃细看,里面那枚铛簧乃是由她出生时衔在口中的指骨,泛着润泽柔光。说来也怪,这铃铛无论怎样颠来倒去,自始至终,未发出一丝声音。“回沧澜山。”乐含之闷声道,一头扑入柔软的锦靠中不动了。三千世界何其之大,仅凭着一枚只有紧贴那转世之人的胸口才会发出声音的枯骨铃,该如何找起?乐含之无头苍蝇似的,但凡见着有一丝像他的男子,都要指示沉星将人抓来细查一番。至今毫无头绪。[二]昏昏睡去的乐含之醒来时,已被沉星抱在了怀里,沉星如今十七岁,已经很高了,手臂长而有力,可以把她托得很稳。和他的人很不同,沉星的怀抱温暖而干燥,令人有种熟悉之感,乐含之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沉星把乐含之抱到她所居的小楼内,乐含之脱了鞋子几步蹦到床上,蹦了一会儿,朝沉星招招手:“沉星,过来。”沉星依言走过去,温顺地跪到她面前,乐含之伸手拉开他的衣带,将少年的衣衫缓缓褪至臂弯处。黑袍下的肌肤是白皙的,然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暗红色凹凸疮疤,看上去十分可怖。据说乐家家主捡到他时,更为严重,那时布满他全身的不是疮疤,而是无数溃烂的脓包。乐含之把枯骨铃贴到沉星胸口,意料之中,毫无动静。其实乐含之三岁第一次见到沉星时,把十二岁的他误认为那人转世。背影实在太像了,也是在那样一簇缀满花苞的斜生桃枝下,抬着手轻拈花叶。转身望过来的那双眼,也真真像极了。自那之后,乐含之就老往那位于最偏僻处的门生别院跑,闹他,黏他,要嫁给他。后来枯骨铃制成,第一次就用在了沉星身上,没有响。乐含之于是知道自己认错了人。沉星沉默地穿好衣服,乐含之说:“把脸上的东西摘下来,只有我们两人,不用戴了。”黑色布条下的脸,也是丑陋的,如同怪物一般。乐含之以前都是让他搂着睡的,后来就不了,指给他一处楼里的小间,距离不远不近。帮乐含之打散发髻,除去衣袜,又用布巾蘸了温水给她擦脸洗手后,沉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乐含之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忍不住思念起记忆深处的那个让人仰望之人。是的,乐含之带着记忆降生,将近三百年的,很清楚的记忆。那人当年被缚于斩仙台上,数道神罚将他真身尽数化为灰烬,魂魄堕入轮回,只有一颗小小的指骨,被押跪在斩仙台下的她悄悄压于膝下。人生百态,轮回辗转,音容笑貌变化万千,只有那滴炽热的心头血永不改变。乐含之此番经历万般辛苦,托生于世,便是为了寻人。[三]春暖莺啼,乍暖还寒时,天气还是有些凉的。时隔六年,豆蔻年华的乐含之身着一袭桃红夹袄,正蹲在湖边拿了一根竹枝挑那掉进水里的小香囊。忽见一柄飞剑刺入水中,挑起的香囊,落入一人掌中。那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陌生少年,身着月白劲装,生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苍锦亭将湿漉漉的香囊交到蹲着的少女手中:“小心些,别再掉……”话未完,就见那小姑娘手中金光闪过,一条锁链瞬间将他捆绑在地。天下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人扒衣服,这条困灵锁是乐含之九岁那年哭天喊地从祖爷爷那里求来的。当乐含之开始解苍锦亭衣扣时,他是不可置信的,继而胸中涌上屈辱怒火,咬紧牙关不吭声。在与父亲同赴泰陵乐家清修会前,苍锦亭曾听说过乐含之的劣迹。然而那传言中的乐家之女在众口夸大间,已然是个青面獠牙的母夜叉,也不怪他无防备。乐含之把铃铛按在他胸口,下一秒,枯骨铃猛地发出一阵急促刺耳的铃音。乐含之呆了一呆,把铃铛拿开,又颤抖着重新放上去,铃音再次响起。乐含之一下子扑倒在苍锦亭赤裸胸口,双手用力搂住他的腰,哇的一声哭出来。苍锦亭见她又哭又笑,又一下子将他压于身下,气得浑身发抖,待到身上困灵锁一解,就一把将上方的少女抛进池水中。乐含之在水中扑腾沉浮,苍锦亭冷笑,出身五大仙门,已然这般年岁,怎会怕这区区一潭池水。这倒是苍锦亭错了,乐含之为防天界察觉,把躯壳留在琼海,还把体内带来的一成神木之力锁了个八九。远远走来的沉星,看到此番情景,立即把乐含之救起,一落到地上,他就脱下外袍罩到她身上。末了,又半跪下来,把乐含之捞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乐含之坐在地上咳得晕头转向,沉星抬头看清那始作俑者,瞳孔猛地一缩,遂放开了乐含之,抽出佩剑刺去。苍锦亭不是沉星对手,渐渐败下阵来。沉星手捏剑诀,万千剑影自他身后浮现,苍锦亭双手持阵,银灰符文盘旋身前。“沉星住手!”沉星转过头,见乐含之满脸惊恐,不由得卸了剑气,下一刻,一只两人高的熊形符兽冲来,将他重重拍于掌下。[四]沉星此番受伤较重,两名医师与术士费了好大气力才稳住伤势。医师们走后,乐含之俯身摸了摸沉星紧闭的眼和苍白的唇,有点心疼,虽然她此生目的只为寻人,但对于这一世的亲近之人还是很有感情的。乐含之取出银针刺出指尖血,滴到沉星口中。她与长生神木一脉相承,身怀的长生气是不可多得的灵药。苍锦亭不想与她共处一室,可人是被他打伤的,不能一走了之。乐含之转身朝苍锦亭走去,既欣喜又小心:“青和,我终于找到你了。”苍锦亭皱眉,寒声道:“你认错人了,我生于允南苍家,姓苍。”乐含之摇摇头,认真地告诉他:“三千世外有一个叫作琼海的地方,琼海生有长生神木,神木合抱千尺,高万丈,不死不灭,沟通天地阴阳,由一名叫作青和的上仙镇守,后上仙一剑将神木劈成两半,获罪堕入轮回,受人间百苦,你是青和转世。”虽说世间修仙盛行,但真正的仙人大多还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苍锦亭只当听了一个庸俗至极的故事,并不相信。乐含之绞尽脑汁,只得继续解释:“那并非普通轮回,是特意用来折磨你的,别看你现在生活得很好,将来必有一日,是要遭受家门巨变,身陷痛苦泥沼。”苍锦亭脸色骤变,并非因为对方口里自己那多舛命运,而是为那话语中的,赤裸裸的威胁。南允苍家在如庞然大物一般的乐家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乐含之若是想对苍家不利,并非难事。苍锦亭青着脸,声音几乎从齿缝中挤出:“那你想怎样?”乐含之笑得灿烂:“留下来吧,我自出生来就伴在你身侧,我们还和在琼海一样。”苍锦亭将门中师兄弟欢快的笑脸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回忆了一番师妹娇俏的面容,屈辱地闭上眼睛。可叹的是,乐含之在琼海给青和上仙宠了百年,又给乐家全门宠了十四年,到如今,心性依旧直白,喜欢就是喜欢,不要就是不要,全然不知苍锦亭心中所想。床上躺着的重伤少年似乎梦到了什么,眉头紧锁。梦里的世界没有光,味道腐朽,无边孤寂,十岁的沉星小狗一样缩在寒气逼人的地上。只听得一阵开锁声,黑暗中有人将他提起,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往他口中灌倒一股恶臭血水。墙上灯火噼啪轻响,豆大火苗猛一蹿又灭下去,只那一瞬,就能看清那小孩脸上长满无数猩红脓包。画面一转,一枚淡色桃花瓣飘然落下,盖住眼睫。同门师兄弟皆厌其面恶如罗刹,隐隐将他排斥在外。于是,十二岁的少年坐在桃树下,往脸上一圈一圈地缠绕布条,一个三岁的白胖女童一下子扑到他背上,把他的腰都压弯了。春光太暖。沉星从桃花纷扬的梦境中醒来,风吹窗棂,偌大的房间,空寂无人。[五]清修会后,各大世家纷纷离开,苍家家主临走前拍拍苍锦亭肩膀,道:“两年后待你年满十六,便可参加贯清谷的试炼,乐家虽大,但在贯清谷前,却也不敢随意放肆。”自苍锦亭来后,乐含之就跟小蝌蚪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步不离地守着他。比起刚来时的神经紧绷,苍锦亭过了一段时间却也慢慢适应了,也发现这乐含之并不似谣传中那样丧心病狂,相处久了,还觉得她有点傻。可还是不愿与她亲近,听她那些胡言乱语,也不喜她偷偷地挨到他身边。苍锦亭靠在窗前,指尖温暾地滑过书页,乐含之坐在他对面眯着眼,小鸡啄米一样打盹。苍锦亭忍不住看她傻态,乐含之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他在藏书阁消磨漫长时光,她就在对面一直盯着他看,目光炯炯有神。乐含之看起来真的困死了,身体慢慢斜倾,脑袋就要磕到桌沿,苍锦亭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正要咳嗽。 一只手掌忽然盖住乐含之的额头,阻止了其下落之势,沉星弯着腰,眼睫低垂,一动不动地托住她的脑袋,让乐含之在他掌心睡觉。苍锦亭哼了一声,将书一盖,径自离开。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待到夕阳西斜,乐含之醒了过来,沉星收回手。“锦亭呢?”乐含之一醒来就问。沉星回道:“回去了。”乐含之站起来,一溜烟跑出藏书阁。苍锦亭在小楼后面的桃花林里练剑,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乐含之守了一会儿,有点饿,便让厨房去做晚膳。等菜都上齐了,苍锦亭依旧没停,乐含之在旁边喊道:“吃饭了——”苍锦亭没理她,自顾自练剑,又过了一会儿,乐含之又道:“吃饭要紧,锦亭你不要这么折磨自己啊!”苍锦亭收起剑势,走到乐含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你看来这是折磨?”抬腿便走。“等等我啊!”乐含之也跟了过去。走在前面的少年沉声道:“身为一介男儿,心中必有登临高峰,剑指万川之念,我心甘情愿。”乐含之小心翼翼躲避脚下树藤,忽听前面之人冷声道:“若说折磨,留在这里,才是对我最大的折磨。”沉星前去让人重新温饭菜了,乐含之脚下一顿,扑通跌了一跤。[六]这一跤跌得厉害,乐含之试了半天站不起来,苍锦亭只得冷着脸折回把她抱起来。乐含之立刻抱着他脖子直傻笑。晚上,乐含之试试探探把冒出一个血滴的手指头递到苍锦亭面前:“我身怀长生木气,你吃一点,嗯,嗯……保管那个功力大增。”她摇头晃脑,如卖药郎中。苍锦亭看了她一眼,张开五指往她脸上一推,乐含之被推得翻了个跟头,苍锦亭站起来:“你把我当什么了?”乐含之伤了膝盖,于是一跳一跳地挪过去。苍锦亭已经躺上了床,他躺得极为霸道,长手长脚占了大半个床,乐含之也爬去,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苍锦亭说他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被人触碰。说来,苍锦亭躺在这张床上的第一夜,是想着与乐含之同归于尽的。传闻中,那乐含之夜御数男,淫邪无比,苍锦亭想只要那妖女扑上来,他就一剑将她刺死再自杀。谁料,乐含之规规矩矩地上床,小心翼翼地问他可不可以抱着她睡觉,被苍锦亭拒绝后,便安静地占了个位置,捏着他的衣角睡着了。苍锦亭的心悬了三个晚上,终于熬不住呼呼睡去。自此,平安无事。数天后,苍锦亭忽然发现自己的灵力较之以往太过充沛了,他虽勤奋修炼,但这增长速度实在快得出人意料。当乐含之再次往茶水里滴血水时,被苍锦亭逮了个正着。她站在他面前,两只手绞在背后,垂头丧气。苍锦亭一把抓起她的手,将袖子捋上去,只见白嫩的小臂内侧布满深深浅浅的小血点。苍锦亭触电似的甩开那只手,怒极:“乐含之,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真是无私,是期待我像狗一样受你恩惠,对你摇头摆尾吗?!”乐含之愣住,苍锦亭挥袖离去。乐含之这日没有再跟着他,苍锦亭在桌前坐了一阵,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踌躇片刻,走出门去。苍锦亭找到乐含之时,她坐在水榭木栏上,沉星握了她的手臂,正在细细上药。把乐含之的袖子拉好,沉星起身去给她拿点心,她难过得晚上都没吃东西。沉星转过一个花架,与苍锦亭对视,苍锦亭嘲道:“想来你这忠狗,看似寸步不离,却也不称职,连她的这些小动作都不曾察觉。”沉星目光寒冷,勾起嘴角:“从她刺下的第一针,我就知道了。”他不是苍锦亭,可以肆无忌惮把人心踩在脚下,他可以为乐含之做任何事,放弃任何念头,却从不忍她为难伤心。夜里暗香浮动,沉星需得花费极大气力,才能忍住一剑刺穿苍锦亭的欲望。[七]白驹过隙,两年时光弹指即逝,苍锦亭今年十六,意味着他在乐家的生活终于到了头。贯清谷为天下第一仙宗,凌驾于五大仙门之上,只要年满十六并通过入谷试炼,便能拜于其门下。苍锦亭离开时,乐含之抓住他的袖子,连声说一定会来找他,苍锦亭不置可否,以乐含之的资质,别说进谷了,连贯清谷前的河都渡不过去。他回首仰望高耸入云的沧澜,松了一口气,可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高兴。当苍锦亭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经历重重险阻,方立于贯清谷明心殿中时,他见到了乐含之。乐含之笑容灿烂地看过来,苍锦亭被身旁身着鹅黄长裙的少女拉住了袖子,悄声问道:“师哥,那是谁?”乐含之走了后门。她到祖爷爷面前滚来滚去,滚了足足半个月,祖爷爷才拉着老脸请熟识的贯清谷谷主帮他照看曾曾曾孙女一段时间。通过试炼的多为五大仙门门生,有不少给她扒过衣服,立即离她远远的。几人拍拍苍锦亭的肩膀以表安慰:“这里是贯清谷,那妖女不敢乱来。”单湘灵面带敌意,她与师哥一起长大,那年刚互表情意,苍锦亭去了一趟泰陵就再没回来。要说她最恨的人,就是这乐含之了。被众人簇拥着,苍锦亭有些不自然地扭开脸,不去看乐含之。贯清谷中的修习主要包括两方面:一为文书理论,二为实践操练。授课修士在前面侃侃而谈,乐含之在下面昏昏欲睡,被点到了名,慌忙站起来。沉星倒挂在屋檐下,比比画画,他是以乐含之近侍身份陪同,不得进入讲堂。授课修士挥袖,沉星所在窗口的窗扇一下子阖上,乐含之在众人讥讽中支支吾吾,悄悄拉了拉坐在她前方的苍锦亭的发梢。苍锦亭却不动,修士举起寸长的竹板要走下来行罚,他打起人来可疼了,乐含之忍不住细声唤他:“锦亭、锦亭……”苍锦亭顿了顿,在桌下写了一张条子,反手放到乐含之桌上。“谢谢……”乐含之笑眯眯的,苍锦亭似乎没听到,端端正正地目视前方。乐含之有些落寞地坐回座位,在这贯清谷里,苍锦亭时时与大家混在一起,对排除在外的她不理不睬,两人自见面开始就没说过几句话。坐在苍锦亭身边的单湘灵侧过头,厌恶地看了一眼乐含之。[八]每月最后三日,便是试练之日,紧依着贯清谷的魔月林就是试炼场地,林中布满妖兽,十分凶险。试炼分为四人一组,乐含之肯定是要赖着苍锦亭的。经过白日厮杀,四人累极,晚上找了个山洞生了一堆火便开始休息。苍锦亭已沉沉睡去,单湘灵紧紧依偎着他,见那乐含之披着一件黑袍凑过来,躺到苍锦亭背后。指尖悄悄捏出一个手诀,正要丢过去,抬眼看到守夜的沉星抱着长剑,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眼神凶狠冰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由于睡得不安稳,单湘灵天微亮就醒了,一动之下发现异样,她向前看去,微微睁大了眼睛。苍锦亭已转了个方向,自然而然地把乐含之抱在怀里,单湘灵伸手就要去推,一把钢针擦过指尖扎入土中,沉星依旧默然抱着剑。单湘灵待不下去了,跑出山洞,挥着佩剑一路乱砍,脚下一滑,滚进了一个地洞。苍锦亭一醒来就把乐含之推出自己的怀抱,乐含之迷迷糊糊坐起来。三人在洞中等了一会儿,不见单湘灵人影,便外出寻她,顺着她的劈砍痕迹找到一处被枝叶掩埋的地洞。乐含之见洞口徘徊一缕黑气,拦住正要往下跳的苍锦亭:“这里有魔气,还是不要贸然进去了。”那缕魔气隐隐有些熟悉,惊得她胸中一阵狂跳。苍锦亭挥开她的手:“这是我师妹!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他一顿,纵身跳下去。乐含之一见他下去,与沉星也一同跳下去。地洞狭窄曲折,落到底后三人顺着隧道往前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呈现在眼前的是个巨大洞穴,岩壁布满发光石块,照亮整个空旷空间。一抹人影躺在角落,正是昏迷的单湘灵,洞中黑雾浮动,下一秒猛地收缩聚拢成黑乎乎的一大团,飘在空中。乐含之认出了这魔,一阵窒息,尖锐喊道:“快走,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这魔,便是当年害得青和上仙堕世的罪魁祸首。此魔生于琼海的血海深处,在夺取神木木心之时被青和上仙打散,其碎片躲藏沉寂一段时间后,趁着青和不在,把留守的乐含之打得几乎神形俱灭,青和赶回来灭了邪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乐含之死去。后来镇守长生神木的青和上仙,亲手将神木从中劈开,取出木心,救回了乐含之。苍锦亭断不肯走,拔剑揉身而上,沉星见乐含之站在原地,也飞身加入战斗。[九]出乎意料,那魔几招过后,竟被苍锦亭和沉星两个少年人联合斩杀。难道只是当年遗留逃下界来的一缕魔气?乐含之思索,依旧十分警惕,见苍锦亭抱了单湘灵走过来,便认真说道:“邪魔狡猾,不能就这么放下心来。”苍锦亭一脸寒霜,看蝼蚁一般瞥了她一眼:“乐含之,你真是好狠的心,就算不喜欢湘灵,也不能再三不顾她的生死。”“我没有!”乐含之急了,她看到单湘灵眉心闪过一丝黑纹,但是苍锦亭不再理她,兀自离开。单湘灵昏迷那几天,苍锦亭寸步不离守着她。乐含之每天数次从窗前路过,苍锦亭当作没看到,单湘灵则挑衅地缩在师哥怀里。半个月后,乐含之到花园中摘些放在房中的花束,拨开掩映的刺桐枝,忽然看到远处单湘灵侧脸朝她娇笑,神色阴晦,随后闪入花海深处。贯清谷花海极大,花丛、花架无数,乐含之拂过无数花叶,追跑在她身后。地方越来越偏,正当乐含之放弃时,单湘灵忽然出现,手持短剑笑着朝她刺去。乐含之闪躲不及,爆出防御阵法,一股巨大的黑气从单湘灵体内涌出,瞬间遮掩了视线。与此同时,四面八方飞来数把仙剑,立即将黑雾分割殆尽。等到黑雾散去,单湘灵胸口插着一把短剑,倒在血泊中,被几缕魔气引到这儿的贯清修士正好看到这一幕,立即排开剑阵,将乐含之压制在地。一同赶来的沉星即刻挥剑斩向压制乐含之之人,被一高阶修士斩断左手,重伤逃走。乐含之被缚住双手大喊:“单湘灵被魔控制,她陷害我!”苍锦亭走过来,乐含之期待地看着他,下一秒,她就被扇了一个重重的巴掌,口鼻皆震出鲜血。那边救治单湘灵的医师团面色凝重,少女脉搏几乎没有,已无力回天。苍锦亭不可置信地看着乐含之,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拖到单湘灵面前,拉起她由困灵锁紧缚的双手,抬剑在她掌心狠狠割下。鲜血瞬间涌出,苍锦亭把她的手按到单湘灵嘴边,奇迹般地,她的胸口开始起伏,几个医师又团团将单湘灵围住。乐含之被废去灵力,投入地牢。地牢昏暗,阴冷潮湿,乐含之躺在地上只觉得冰寒刺骨,手上的伤还在不断流血,忍不住团成一团瑟瑟发抖。每一分每一秒,在地牢里都被延长成线,将她包裹窒息。地牢外传来几声异响,片刻后,地牢门开,那人满身血腥地走来。黑暗中,沉星把乐含之背到背上,御剑往外飞去。[十]贯清谷整个被罩在三十三道半圆形的防御大阵中,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也进不来。沉星把乐含之放到透明大阵前的空地上,从里衣撕出一块布条,乐含之见血还在流,就把伤口凑到他嘴边,沉星移开唇,单手帮她裹住狰狞伤口。乐含之的血治得了天下人,却偏偏愈合不了自己的伤。沉星右手持剑,召出万化剑影,齐齐斩向大阵,大阵轰鸣,岿然不破,他便一次次召唤剑诀,嘴角沁出血丝也不肯收手。“只要你将木心给我,我便放你们走。”单湘灵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脸白如纸,手中高举一块青玉牌。沉星拦到乐含之面前,乐含之摇摇晃晃站起来:“当年你被青和斩到只剩一缕残魂,苟延残喘至今,连实体也凝不起来,只能附身他人,你觉得我现在会怕你吗?!”单湘灵面目扭曲,嘶吼道:“当年之耻,今日我必定奉还,青和已死,待我取到木心,看你能奈我何!”远远地,苍锦亭踏剑而来,一落地便放出信号,朝单湘灵走去:“师妹,你怎么在这里?”单湘灵迷茫地扭头看他,手足无措道:“我也不知道啊,醒来就在这里了。”“锦亭别靠近她!”乐含之嘶喊,但苍锦亭怎么可能听她的,跑上前接住单湘灵摇摇欲坠的身体。此时,除去闭关的谷主,贯清谷中看到信号的一众修士已全部到此,将四人团团围住。苍锦亭扶着单湘灵正要往修士那边走,忽然停下脚步,问道:“师妹,你手里怎么拿着大阵玉符?”单湘灵无辜摇头,倏然袖中滑出短剑,刺入他肋下三寸,这一变故将所有人震惊,一时无人出声。单湘灵蹲身将苍锦亭踩在脚下,刀尖悬于他的胸口,转头看向乐含之,笑道:“你把木心拿过来给我。”乐含之哆哆嗦嗦地从掌心中凝出一枚银芽,正要走过去,单湘灵又道:“等等,让他送来,”想了想,又朝沉星补充道,“你,先毁了灵海。”毁了灵海便永远无法使用灵力,乐含之呆呆地回头看沉星,沉星毫不犹豫,身上炸出一团金光,灵海已毁。他走到乐含之面前,从她手中取过木心,乐含之拉住他的衣袖:“沉星……”沉星摸了摸她的头顶,走向单湘灵。单湘灵笑呵呵地拿过木心,顺手将手里的短剑尽数没入沉星胸口。[十一]单湘灵一脚将苍锦亭踢开,狰狞大笑:“这可是你亲手把他送到我手里的。”那魔将单湘灵的记忆一字一顿道出:“苍家少主苍锦亭一出生便身缠恶疾,需找一个男童,日日为其灌下药毒做成药人,后取其心头热血作为药引,方能根除顽疾,”说着,指着倒在地上的沉星,“这人才是真正的青和!”说完便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认错人了,哈哈哈……你认错人了!”苍锦亭捂着腹部,趴在地上喘气,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幼年以他人心头血作药引,但父亲说取完血会治好那人许他一世荣华……他是知道沉星身世的,却不想真相竟是如此不堪。乐含之失魂落魄地走向沉星,跪倒在地,用力将手上伤口扯开,让自己的鲜血流入沉星口中。那魔飞悬半空,将木心缓缓吞下,讥讽道:“活了又怎样,待我恢复,必要将他魂魄撕个粉碎!”乐含之流着泪把沉星抱在怀中,不动声色地取出枯骨铃,捏碎外壳,将指骨塞入他嘴里。然后一动不动地抱着他,用尽所有力气,几乎要把沉星嵌入自己体内。那魔笑了半天,却不见木心有何异动,正疑惑时,乐含之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微笑道:“木心是真的。”木心是真的,乐含之本就生出神木,是神木的一部分,吞了木心,便彻底与神木化为一体,木心中的力量也已尽数进入她体内。琼海的神木只剩下一个躯壳,所以青和死后,真正镇守琼海的不是长生神木,而是乐含之。木心,也不过是个无用的容器而已。斩仙台上,青和真身被灭,然而最为重要的神格虽被劈裂,但大部分都被青和上仙的好友碧海星君收集保存,后乐含之用体内的神木之力温养多年,神格吸收了九成神木之力后恢复完整。乐含之于是带着青和的神格与指骨,找到他,把神格还给他,肉体凡胎吞食神格立地成神,违反天道,天界必将降下神谴,乐含之就用剩下的一成神木之力替他抵挡。天上一日,地上百年,琼海的躯壳能抵挡一日,乐含之是带着私心的。她不是人也不是神,死了,就是身形俱灭,不存于世。于是就想着找到青和,再与他快快乐乐过上几十年,可是她太笨了,又太贪心,认错了人,又爱错了人。千万年的记忆疯狂涌入脑海,沉星眼睫微颤,在乐含之怀中幽幽叹出一口气,轻轻唤她:“长乐……”天色骤变,无数大雷一道接着一道劈下,那天雷只落在以沉星为中心的方圆五十步内,那魔早已化作青烟,天雷叠加,几乎形成一道直径百步的通天雷柱,发出强烈的刺目白光。不知为何,所有人都没有离去。两个时辰后,天色突晴,乐含之与沉星所在之地已一片焦黑,白烟滚滚。地上空无一物,那通天白烟受到指引一般,缓缓落飘落,一层一层压下,凝成一个人形。那男子身量极高,额上佩着一枚古怪银饰,着一身花纹繁复的白袍。他生得极白,容貌无端高贵,那眼是乌沉沉的,不见一丝波澜。他凝视了一会儿手中那枚布满裂痕的指骨,化为一阵清风,飞向遥远天际。[长生]三千界外生有琼海,上为灵海,下为血海,中有长生神木,神木合抱千尺,高万丈,不死不灭,沟通天地阴阳。灵海冲刷过神木树冠,溅起点点灵屑,那灵屑越积越大,化为一个巴掌大的婴孩。血海冲刷过神木树根,怨气纠结,化为阴邪魔形。那巴掌大的灵婴白白嫩嫩,在神木爬上爬下,一不小心就掉进了青和上仙的怀里。青和上仙面无表情地把灵婴放回树上,灵婴咬着手指头坐了一会儿,爬了万丈高,又不小心掉进了青和怀里,高兴地呀呀乱叫。青和上仙面无表情地再次把它放到树上……日复一日,灵婴在长生神木上乱舔乱咬,不小心吞了一块树皮下去。于是灵婴有了神志,开始长大,长出牙齿,长出头发,每日跟在青和上仙屁股后头,摔倒了就哭,边哭边追,追着追着又扑倒在地。灵婴一直在琼海哭了整整三年,三年后的某一天,小泪包被青和上仙抱在怀里,还是不停地哭。青和上仙于是幻出桃林,铺满无垠血海,与此同时,数不清的桃树也从头顶灵海倒长,延绵至天的尽头。漫天皆是飞舞桃花瓣,灵婴埋在花海里,眯眼笑了,自此,再未流过一滴眼泪,取名为“长乐”。多年后,琼海神木一分为二,如同枝丫一样向着斜上方延伸。青和上仙站在左边的那半块神木上,手握枯骨,看脚下血海翻滚,头顶灵海蒸腾,天地万物皆为刍狗,只是从此,只余他一人了。苍锦亭成为苍家家主后,时常一人在屋中喝得酩酊大醉。曾经有那样一个人,把整颗心都掏给了他,他却不肯信她,恨自己成为他人替身,在流言蜚语中疏远她,将她的心踩在脚下碾成泥。所以,他连醉了,都不敢叫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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