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魂祭

海魂祭
分类:武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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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认识江雪颜那年,易水凉八岁。花竹是南方沿海的渔村,向来百年难以落雪。江雪颜和她娘亲来的那一天,却出乎意料地下了一场南国雪。雪绒掉进易水凉的眼里,一时间难以忘怀。于是他记住了那个女孩——纤纤瘦瘦,头顶扎着两个团髻,小脸儿比雪绒还要白亮,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是会勾人。要命的是易水凉不久之后便发现了这些都是假象。寡妇门前是非多,带着个女孩儿更为艰难。总有流言蜚语说江母既不能生男孩又克死了丈夫,也有人说,这大概是哪个窑子里的姑娘不小心生下了孩子,混不下去了,这才流落到穷乡僻壤来。大人们说的多了,小孩子便也学坏,村里的小孩以村长的儿子黄二狗带头,总是喜欢欺负江雪颜。追逐打闹的时候若是看到江雪颜走在路上,便会围着她跑,说着一些不堪的话。那天易水凉看到了一个真真切切的江雪颜。七八岁的女童,纤瘦的身体里却仿佛有千钧之力,看似粉嫩的小拳头只一下便打得黄二狗乌溜了一个眼圈。一拳下去可来劲,边上的娃子们像往日里欺负人一样,围了上去准备群殴。江雪颜利落地一个转身,一人赏了一个巴掌。黄二狗一个狗扑将江雪颜按到地上,还没来得及压稳,便被江雪颜一拧腰反骑到胯下,拳头如疾雨,打得黄二狗眼鼻开花。其他小孩子们拉不开,便从江雪颜背后拳脚交加,小姑娘紧咬牙关死磕,一丝殷红的血自嘴角流下,仍旧只顾着搏命往黄二狗脸上招呼。易水凉本在刘婶家门口逗猫玩,远远瞥见那边打了起来,急忙跑了过去。跑到近了,他看到了江雪颜的眼。那双仿佛会勾人的眼此刻充斥着说不清的情绪,目光锋锐如剑之初发于砥。易水凉在路边提了个小板凳便冲入战圈,挥舞着驱散三五孩童。“这么多人打个姑娘!”“易水凉你他妈的浑蛋,被打的是老子!”黄二狗怒骂,却仿佛肾气都被打亏了,没什么气势。易水凉惊诧回头,只见江雪颜从黄二狗身上站了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冷冷地环视众人,隐隐间把前来助拳的易水凉也排斥在外。而地上的黄二狗早已被打得失去了行动能力,只有嘴里不住地放出呻吟与狠话:“你们等着,你们等着!”江雪颜远步离去,易水凉甩下板凳追了上去。“喂喂喂,怎么说我也帮你打了场架,还得罪了那么多人,你不请我吃碗鱼丸这说得过去么?”江雪颜一个踉跄差点没摔着,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江雪颜上下打量了易水凉一眼:“要你多管闲事!”二暮时易水凉回到家里,老爹已经摆好长凳,抽出了墙上的长刀。老爹眉毛一挑,眼神往长凳上一飘,易水凉内心其实是拒绝的,却又只能非常配合地脱下裤子往长凳上趴好。长刀倏忽落下,刀面细窄,疼痛感比板子抽起来更尖锐。易水凉挨了三下,赶忙开始讨饶。八岁大的孩子,怕疼,非常怕疼。“知道自己错在哪了?”老爹问。易水凉知道,村长已经来过家里了,他躲在山坡上的草垛子里,远远地都能听到村长大发雷霆的叫骂声。因是外来住户,家里处处受人排挤,也一直很不宽裕,老爹赔了一笔不俗的医药费——虽然黄二狗被打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该打村长的孩子。”易水凉道。“啪、啪、啪”,又是三刀面下来,易水凉没防着,疼得喊出了声。没理由啊,没理由认错之后老爹还要打啊!“你懂个屁。”老爹气得嘴角直抽抽,“村长的孩子有什么打不得的?你错就错在没抢着冲上去,这才害得那小姑娘受了一身的伤!你怎么能让女孩子挨打?”易水凉被老爹这神奇的说法说懵了一晚上。最后只能暗下决心,以后见到黄二狗,见一次打一次。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快结束,下一次见到黄二狗的时候,他不仅已经受制于人挨了一顿毒打,连小命都快保不住了。三还有三天便到谷雨时节,花竹是个渔村,祖上留下的规矩,谷雨祭海,名曰海魂祭。焚香烧纸,将三牲五畜投入海里,保佑未来一年风调雨顺、出海平安、大获丰收。而今谷雨未到,村里便已经张罗了起来。老爹又带着弟弟上山去。这次不知是采药还是打猎,总之都是些有趣的事,这些事总轮不到易水凉,他就被丢在家里,锅里有几个干草饼子,自生自灭的样子。易水凉一直觉得老爹偏心弟弟易水寒,娘死以后老爹总是偏爱弟弟,读书也是习武也是,总是亲自指导。对易水凉就只是叹气,叹完气随手丢一卷诗书过来让他自己到角落里读去。上山也不带他,总是带着易水寒。易水寒回来后,说到悬崖上采药好惊险,说用黄杨弓射死一只野狼,救了一窝兔子。这时易水凉就会选择把弟弟暴打一顿。直到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老爹时不时带弟弟上山的深意,才知道老爹偏心的人其实是他。但那些都已经是后话了。那时候,老爹和易水寒都已经死了。这日起早,春末梅雨时节却难得有一地金灿阳光,草饼子无论从身到心都不能满足易水凉,于是他悄悄地潜入了海边的祭台。大人们都在忙着搭台,就算是瞧见了也没空理这个小家伙,易水凉成功绕到了祭台后边,三个卤制的大猪头已经摆在了贡盘里,烹好的鸡鸭羊狗摆了一地,引人食指大动。衔着一嘴的哈喇子,易水凉扒下两个鸡腿正准备大快朵颐,忽然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他躲到酒缸堆的后面,透过缝隙悄悄地观察,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提着一个布袋子溜了进来,专挑鸡腿下手,很快装了一袋。那人可不就是江雪颜么?“喂喂喂!”易水凉忍不住跳了出来,“有没点眼力劲儿!鸡腿全都拔光了,到时候一眼就会被看出来啊!”江雪颜一抖,回眸看到那人却是易水凉,松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一个鸡腿递给易水凉:“不准说出去!”“呃……”易水凉想说其实比起鸡腿我更想吃鱼丸,可话还没出口,脑后突然重重地挨了一下,一下子便昏了过去。黑暗里梦到的东西光怪陆离,听到的声音嘈杂不堪。好像有人在说:“一男一女,刚好凑够了啊。”四易水凉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手绑在背后,腿被绳子紧紧缠绕着,和另外一样物件直挺挺地捆在一起。空气中满是鱼露的腥臭味,看起来这地方是一个地窖。“有人吗?”易水凉大喊了一声。“没用的,声音传不出去。”黑暗里响起江雪颜的声音,很近。两人被绑在了一起,对面坐着,绳子将两个人并排的小腿紧紧束缚着。易水凉记得老爹曾经说过,同时囚禁两个人,为了防止他们互相用嘴咬开绳子,都会用这种绑法。这些日子还有结仇的人也不过就是个黄二狗,可他还只是个孩子,没有易水凉那么喜欢吹牛逼的老爹,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绑法?更像是经验丰富的大人做的,可是,会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易水凉用力挣扎了一下,手上的绳子捆得很紧。他突然很后悔没有跟老爹好好学武,如果是易水寒被捆着了,说不定一用力绳子就全被挣裂了。多次挣扎,易水凉终于用尽了力气,仰面躺倒,粗重地喘息着。“你别怕,我一定救你出去。”易水凉想到老爹曾经教导过他,这种时候应该拿出点男子气概来——装也得装出来。“哦。”地窖的门突然打开,一缕亮光倏忽蹿入,晃得易水凉差点瞎了眼。待到终于适应了光,看到满头裹着纱布的黄二狗站在面前,他差点笑出了声。“妈的!”黄二狗一拳打到易水凉腮帮子上,力道用得不小,登时肿了一片。易水凉不再出声,黄二狗便转了目标,他的手里握着一根藤条,乡里人打孩子用的,细长坚韧,抽起来比老爹的刀还疼。“婊子养的。”黄二狗恨恨地骂了一句,甩手就是一藤条打在江雪颜的身上,“让你打老子,让你打老子,打得爽么?啊?爽么?”问一句便甩一条子,江雪颜却是咬紧了牙关怎么也不肯叫出声。“婊子生的骨头就是硬啊!”黄二狗咬牙切齿道。“黄二狗!你他妈的有种就打我啊!打女人你算什么男人!”易水凉想这话应该没说错。“呵,易水凉,你他娘的打肿了脸充胖子。喜欢出头是不是?”黄二狗反手就是一藤条,疼得易水凉当场就叫出了声,村里的人都知道易水凉怕疼,每次他老爹收拾他的时候哀号跟杀猪似的能传出去好远。“黄二狗,你他娘的不愧是狗娘养的,就是有力气啊!啊……你再打啊!啊……妈的有种你再打……啊……”易水凉被打得眼泪都掉出来了,依然骂不绝口。黄二狗打了半晌,终于没了力气,喘息着准备离开。“黄二狗,打都打完了你还不放我们走?留着过年啊?”眼见着地窖的门又要关上,易水凉急忙出声。“还想走?”黄二狗阴森森地笑出了声,“连年不顺,今年海魂祭要祭对童男童女,你俩一个死了爹,一个死了妈,绝配啊哈哈哈哈!”易水凉终于明白了先前的问题,腿上那老练的绳结不是黄二狗绑的,而是大人绑的!大人绑他们,是要拿去祭海!地窖门再次被扣上,头顶难得的一点光亮也全部消失。老爹带着弟弟进山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江雪颜的母亲只到村里几个月,几乎等同于外人,求取不到任何的帮助。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五“好饿。”易水凉突然说道。黑暗里,想要不再害怕最好的办法就是说点话。江雪颜比他早醒很多,她不会害怕么?江雪颜那边悄无声息。“我听我老爹说过,以前他闯荡江湖的时候有个朋友被人抓了,肚子饿没东西吃,就把自己的舌头咬了吃了,后来又饿,就把嘴里的其他肉咬了吃了……”脚上突然传来了触感,是江雪颜的腿颤抖了一下。“易水凉!你!”“如果不想变成这样我们现在就得想办法逃出去。”易水凉说,“到后面越饿就越没力气!”“说得轻巧,怎么逃?”“帮个忙,一起动一动,看看有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可以割开绳子!”两人在黑暗里以诡异又滑稽的姿势艰难地蠕动着,贴着墙壁摸索,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地窖里仿佛很早就被清空过,只有一地的杂草和鱼露残留的腥臭味。“我爹还说过,如果找不到尖锐的东西,可以对墙撞断自己的手,骨头断了刺破皮肤,就可以磨断绳子。”“那你倒是撞啊。”江雪颜皱眉,嘲讽般地应道。“呃……”易水凉被噎了一下,半晌嗫嚅道,“我怕疼,非常怕。”江雪颜想到了不久前的那顿毒打,易水凉不停挨打却又不停叫骂,笨拙地替她分摊去大多数的鞭打,心里忽然一动。“那就我来!”江雪颜说。“喂,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江雪颜却不管不顾,正好贴着墙,用尽全身的力气便往墙上撞去,一击未果却又要再来一下。易水凉劝不下来,只能拼命往外蠕动身体。好在江雪颜饿了挺久,又撞墙吃痛没什么力气,终于被易水凉扯开。“你一个姑娘家的,要不要这么狠啊!”江雪颜很久没有搭话,再一次出声的时候却是在低低地呜咽着,身子压抑不住地抽动,微微的颤抖顺着绑在一起的腿传到了易水凉的身上。“我真没用……要是让爹爹看到了现在的模样,一定又要骂我了……”“你爹已经不在了,看不到了,你且放宽心。”易水凉安慰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安慰让女孩哭得更大声了。“谁告诉你我爹不在了,你爹才不在了!我爹只是……”“只是什么?”良久地沉默。“是啊……他也许真的不在了……”江雪颜的父亲是当朝名将江戈,因在朝廷上得罪了小人,征战归来后被套上了众多莫须有的罪名弹劾下狱。下狱之前想尽办法才将母女二人送逃了出来,如今生死不知。母女二人逃到花竹村来,寡妇貌美惹人闲话,过得一直都很不舒坦,甚至连肉都吃不上太多,江雪颜也是经历了无数的心理斗争,才将目光转到海魂祭的祭品身上去。那天她答应爹爹一定会照顾好娘亲……可是如今自己都快成了祭品!“我没钱请你吃鱼丸。”江雪颜说。“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快别提鱼丸了……这时候提鱼丸你想馋死我啊!”“你……”“不过,出去之后,你一定要记得你还欠我一碗鱼丸啊。”易水凉说着往墙边挪了挪。会很疼吧,少年皱起了眉头。狠狠地咽了三口唾沫,易水凉一咬牙,就准备往墙上撞去。这时候地窖的门再一次打开,三五壮汉顺着软梯下来,解开了两人腿上的束缚,把他们夹在臂弯里来到了地面上。两碗褐色的汤药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刘婶笑着哄他们喝。三条大汉站在她的背后,面色阴沉,眼底里却隐隐压着诡异的精光。“易水凉!不能喝!”当然不能喝,那是一碗迷魂汤,一旦喝了,被人随意摆布,扔进海里,无法反抗。刘婶掴了江雪颜一巴掌,手伸到她的肋下捏准嫩肉狠狠地掐了下去。江雪颜吃痛,却又用尽全力咬紧牙关不肯张嘴,刘婶又捏住她的鼻尖不让她呼吸,江雪颜憋红了脸。边上的汉子不耐烦了,伸出黝黑生茧的大手猛力一拖江雪颜的下巴,小女孩的下巴登时脱臼,嘴不可阻碍地张开,褐色的液体被一点点地灌了进去。刘婶又转过来看着易水凉。“别别别,我怕疼,我自己来。”易水凉老老实实地认怂。半炷香后两个小孩全都晕了过去,汉子们夹起两个孩子,扔到屋外的板车上,缓缓地向海边推去。混沌中,江雪颜浑身发冷,想来还有意识,身体却一点也动不了。恐慌从女孩的心底里蔓延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你别怕,我一定救你出去。”少年的声音在江雪颜的耳畔响起。是做梦吧?那天刚被抓进地窖的时候他也这么说过。可是他也喝下了汤药,情况不会比自己好,他又哪有力气说这样一句话呢?冰冷的小手忽然被人轻轻地握了一下,很轻,很快,却很温暖。六谷雨前夜。“今年祭海的纸人怎么比以前大这么多啊?哟呵,还挺沉。”海边搬运祭品的小伙子搬下板车上的两个纸人,低声对着来交货的汉子问道,“不会是真的把小孩裹在里头下海人祭吧?”“不该你管的你别问那么多!”汉子呵斥道,“你只管看好东西,明儿祭祀别出岔子就是!”“是、是、是,老哥放心,保证决不会出任何岔子。”海魂祭的祭台已经搭好,祭品也全都运到。因为前两天有小孩进场子偷拔了鸡腿,村长尤其重视,特地派了人来看着。小伙子搬好女童的纸人,又回头来搬男童的纸人,忽而对上一双乌亮的眼睛,吓了一跳,揉目再看,却又发现那只是纸人的眼睛。“怎么看起来跟真的一样,真邪性。”不过他倒也没真往人祭那里去想,早些年活祭这些东西都被朝廷禁了,村里的年轻人拍手称快,村长再怎么样也不敢冒大不韪吧?无雨,月满苍穹。看物资的小伙早已到一边打盹。男童的纸人忽然动了一下。易水凉一口喷出一摊褐色的药汁,从纸人里挣脱了出来。幸亏他虽然学刀的时候偷懒,但诸如龟息、闭灵这种偏门的东西总是莫名地很有兴趣,学下不少还挺专精。那碗汤药他虽然都喝了,却没有全部下肚,此刻吐了出来。腿脚还有点软,但终究没有大碍。易水凉撕烂女童纸人,江雪颜静静地躺在里面,眉头紧锁,脸色苍白,惹人怜爱。“得罪了。”易水凉学着老爹救人时的模样说了一句,并指连点江雪颜胸口三道大穴,将微薄的内力全都运到手掌,在她的胃腹处缓缓揉搓,而后一用力,江雪颜猛地吐出一口汤药来,喷了他一脸。易水凉也顾不上擦,瞧着江雪颜只是半醒,目光呆滞腿脚无力,无奈只能背起她偷偷往外摸去。走过一片草地,易水凉感到江雪颜搭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紧了紧。“你醒了?”“嗯……”很小的声音。易水凉把江雪颜放下:“那你自己走。”背着江雪颜又要不惊动看守的人,实在是很难很难,半天才走出一点,如果被人发现绝对谁都走不了,好在江雪颜这时候醒了,易水凉大喜,将她放下,完全没理会女孩的白眼。两人跑出几步,背后忽然传来那看守小伙的叫声。“见鬼啦!”七两个小孩在跑,一群大人在追。两人虽然都已逼出汤药,但多少吸收了一些,尤其是江雪颜,腿脚都不太使得上力,小孩子的腿本来就短,被发现踪迹之后很快就要被逮住。易水凉拉着江雪颜在古道上飞奔,背后火光冲天。“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江雪颜喊,“放开我,你能走!”“你信不信我?”“不信!”“不信也得信!”易水凉拉着江雪颜跑进了医馆边上的柴房。反手扣门上锁,然后飞奔到小柴房另一边,那里有一扇小窗子,窗子对着上后山的路。柴房坐落在一整列连缀在一起的民房中间,只要正门堵上,再从窗子逃出,大人们要追上,就势必要绕过半条街到柴房背面,而那时候两人想必都已经逃到山里,如果运气好能遇上那个不靠谱的老爹,那么一切都解决了。唯一的麻烦是柴房的小窗实在太高了点。易水凉搬过一个小凳子,两步助跑再一蹬小凳子借势,两手一撑翻身便翻出了窗子。易水凉探进半个身子向江雪颜伸手道:“快!”江雪颜腿脚无力,踩到凳子上一不小心没踩稳,滑到了地上,脚腕登时扭了。“你快走!”江雪颜喊道。她坐在地上,再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别放弃啊,我的小姑奶奶!用点力站起来,我拉你出来!”易水凉说。撞门的声音越来越响,想必不久就会被突破,而大人们也早已分了人绕路抄后山围堵。火把的光一点点近了,若是被抓住,十死无生。江雪颜又试了一次,终究还是不行。“你现在跑还来得及!替我照顾好我娘……”江雪颜凄然道。易水凉偏头远远地看见了火光,两腿止不住有开溜的恐惧,然而他还是一咬牙翻身又进了柴房。“你干什么!你这样我们一个都走不了!”江雪颜说。“闭嘴!”易水凉操起一把柴刀,默声将两段柴火斜斜劈作四段尖锐的柴劈别到背后,“小爷说救你出去,就一定救你出去!”握着柴刀的手还在颤抖,身体止不住的战栗,呼吸粗重血脉喷张,每说一个字都要抖三抖的恐惧。然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愿意走。他怎么能够就这样自己跑掉?“你还欠我一碗鱼丸,你怎么能死?”易水凉别过脸道。八易水凉的刀法不是很好。往日里老爹教他和弟弟练刀,易水寒总是很努力,但他一直在偷懒。点穴多厉害啊,非得要练刀?老爹对易水寒出奇的严厉,又根本不去管易水凉练得怎么样,因而三四年的学武生涯就那样简简单单地混了过去,现如今学到用时方恨少。柴房的门轰然倒塌,为首一个七尺壮汉猛地冲了进来,易水凉矮身避过大汉抓来的手,提刀撩天一斩,刀入肉三分,飙出一道血线。如果是易水寒出手的话,这只手已经断了吧!大汉吃痛狂怒,虎目通红挥着火把当头向易水凉砸去。易水凉双手架刀扛住这一下,只觉得虎口剧痛直欲裂开,却不能因为怕痛而呼出声来,否则气不足力断必败。缓住攻势,易水凉撤下左手从背后拔出一段柴劈,狠狠地扎进壮汉的肚子里,气力不足没有扎穿,却也疼得壮汉退出了门外。易水凉提刀撑腿喘息。“还愣着干吗?去抄家伙!打死这小兔崽子!”门外响起了壮汉歇斯底里的咆哮声。柴房不大,又是两个壮汉进来,登时就把易水凉围逼到了墙角。江雪颜在身后,易水凉退无可退。这次进来的人一人提了一截精铁短棍,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易水凉把柴劈别在背后,易水凉如法炮制,顶着背上挨了一铁棍的伤,再度伤退了二人。“废物!这么多人对付不了两个娃子!”第三次再进来的人却不再那么好糊弄了,他们在门口仔细听了易水凉身上的这点小猫腻,都防范得很,找准机会用火把卡住易水凉的柴劈,在易水凉拔柴劈之前只一脚就把他踹到了角落里。“跑!让你们跑!还敢伤人!再跑一个试试看!”汉子怒吼着,挥舞着铁棍就往两个小孩身上招呼。易水凉掏出背后最后一根柴劈奋起反抗,却被当头敲了一棍,血流下来,登时失了力,糊了眼。“易水凉!”“对不起。”他最后能做的,只是趴在江雪颜的身上,死死地用那不怎么宽厚的后背挡下铁棍。是啊,怎么能让女孩子挨打呢?这棍子打上去,那该多疼啊。“啊……”九天边鱼白。柴房外熙熙攘攘地站着十数个汉子,拥着当中双鬓苍白面带阴霾的小老头子来拿人。小老头子是黄二狗他爹,花竹村村长。老年得子,心肝宝贝被人一顿胖揍自是不能忍。兼着江雪颜一家到村子那日,南国雪落,是大凶之兆,按祖训,必须用童子祭海。“死的活的?”村长问。那提溜着易水凉的汉子抹了一脸血水,狠狠啐了一声:“小子还挺难收拾,腿打断了,气还有一口。”“那最好,死了的,龙王爷可不要。”“那这女娃子呢?”另一个汉子问。江雪颜紧咬着嘴唇,眼里滚烫的泪珠绷着,却不轻易流下,恶狠狠地盯着村长,还有那把易水凉打得半死的男人。易水凉,已经被打得没了声了啊……他那样怕疼的一个人,只要哪怕还有一点意识,被打得血肉模糊哪还能不叫出声?“婊子带的犟货,还想跑?”村长粗暴地捏紧江雪颜的小脸,一沉腕,把下巴拉脱臼了,又一挺手粗暴地按回去。小姑娘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还犟着不肯流下泪来,眼里充满了怨恨。“一并打断了腿,天亮就扔海里去。”村长摆了摆手,转身领着人走了。“快哭……”哭了,怂了,就不会被打断腿了,易水凉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太多的声音,但苍白的嘴唇不住地嗫嚅着,重复着这个音节。江雪颜看见了,脖颈越发通红,可咬紧了牙关,眼泪就是不愿意掉下来。大汉将江雪颜放到地上按好,对着拎着易水凉的汉子说道:“三哥,这小女娃子,我下不去手,你就当帮我一把。”“你个死愣子,你下不去手,老子就下得去手?”三哥嘴上说不要,却还是将易水凉随手甩下,从背后拔出了铁棍,“罢了,横竖都是个死娃子,这破事儿三哥替你办了。”“三哥……咱们,不会出事吧?官府几年前可就订了新律,不得活祭……这要是查下来……还有这野小子他爹……”“所以这两个小娃子必须丢进海里去。别瞎想了,动手。”“哭啊……”易水凉还在努力。三哥手起棍落,一声钝响,一声脆响,易水凉的左手小臂骨也断了。他就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往前爬出一个身位,伸出手去挡下这一棍,也没有呼痛,没有声息。江雪颜“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三哥……要不然,还是算了吧。”“算你奶奶个球,妈的晦气。”三哥将铁棍别到背后,提溜起易水凉便往祭台方向走去,“你小子,送人去死倒不怕,打断个手脚在这里磨磨唧唧,老子不陪你了,自己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愣子呆了两息,面色变得复杂起来。自己在假慈悲什么?他是要送这娃子去死啊。可看着小女孩止不住歇斯底里地痛哭,举了两下棍子,又着实下不去手。算了吧,反正也跑不掉。他想。十天光已经大亮,海魂祭一如往年,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现如今活祭是触犯律法的,村长也不敢明做此事,否则也不会有前一天夜里用纸人包着真人、拼死追拿两个小娃子的事了。何况,还要防着给江、易两家知道,招致报复。因而祭祀初始,巫祝在三丈高台上踩灯摇铃,回转低吟时,两个小孩被关在离祭台不远的小屋子里,只等仪式时机一到便偷偷从外边扔进海里去。易水凉已经废了,江雪颜也老实了,因而只留下三哥一人看管。易水凉醒转过来,第一件事是倒抽起来。太疼了,在家里被老爹抽三下都要喊得一条街人出来看两眼的易水凉,没想到自己也能有这么硬气的一天,被打成残废,筋骨尽碎。江雪颜听到这个声音,呆滞了许久的脸庞僵了一下,满面愁云拢上眉头。“三叔,我想做个饱死鬼。”易水凉可怜兮兮道。名为三叔的汉子眉头一皱,桌上倒是有半盘烧鸡供他打发时间的,怎么也不是这个小子,但他旋即双眼一转,扯了一块肉丢了过去,却是就落在易水凉手边,但又够不着。“喂我。”易水凉转而可怜兮兮地面向江雪颜。很多年以后,易水凉想起那个瞬间,城墙一样厚的脸都会不觉红到脖子根。可那时候他真的很惨,可怜兮兮都不用装的,满脸血水,后牙咬崩了两颗,像个麻袋一样瘫在地上,江雪颜递过来的鸡肉他都啃不动,遑论自己抬手去拿。“你吃……”很小声,易水凉说道,“现在你就是我的手脚……”江雪颜红着眼将鸡肉扯成小片,放进易水凉嘴里,自己也卖力地啃着骨头上的碎肉,吸取每一分力量。她大约明白,易水凉要再做一次生死之搏。虽然目前的处境仿佛已经没有任何一丝可乘之机,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那么她便要让自己调整到最好!“我也要做饱死鬼!”三哥见易水凉真已废了,当下更不设防,心说做了这大孽,做点好事补补阴德算了,端了那半盘鸡肉扔在江雪颜身前。姑娘卖力地啃着,啃着啃着流出泪来。易水凉吃得很少,所以他只有力气说:“三叔,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嘞。”午时将至,三哥喝完最后一口酒,将酒葫芦一扔,一脚踹开地上装鸡骨头的盘子,提溜起两个小娃子便往门外走去。从后门出,走小道一里路就是海堤,最是掩人耳目,也快得很。“小子,别怨你三叔,你不死,三叔就得死。”三哥一手提溜着一个娃子,对着大海慨叹道,“要怨就怨这老天吧。”“三叔,你再抱抱我吧。”“想让我放下这丫头好让她跑?”“……三叔,我就是有点想你小时候抱我上街买麦芽糖了。”易水凉带着哭腔道。三哥眉头一皱,心里突然软了一下。作孽啊,起先还和愣子说送人去死还瞎慈悲什么,临了了自己也是个假慈悲,可是就是止不住。三哥放下江雪颜,两手抱起易水凉。易水凉小臂虽断,大臂却还有力,很勉强地抬起来,搭在三叔的肩膀上,环着他的脖子。天边一声炮响,祝礼成,是投下祭品的时候了。三哥登时变得冷酷起来,站在海堤边上,双手往外一递一松。“该死了,小子!”易水凉没有死,死的人是三哥。一截白生生的骨刺从侧面插进了他的脖颈里,血泡溢了满嘴,声带断了,说不出话来,只有嘶嘶的气声带着血喷了易水凉一脸。易水凉因痛苦而狰狞得有些可怕。江雪颜捂住了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天在地窖里,易水凉说,往墙上撞,撞断了骨头斜刺出来,就能割开绳子,就能跑。那天易水凉也说,我怕疼,非常怕。可是在这近乎油尽灯枯的时候,他忍着全身的伤痛,用还唯一能用的右手腕握住被打碎小臂的左手,彻底折断,将骨片刺出血肉,化作一把刀,刺进了三哥的喉咙里。“带我走……”易水凉吐出最后一口气,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现在你是我的手脚。”这句话已经说过了。十一雨一直在下。易水凉再次醒来的时候,谷雨已经过去了很久,人也早已不在花竹村。背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伤口化脓,纱布黏进腐肉里,四肢打着生硬的石膏,僵劲不能动。弟弟易水寒每次来帮他换药,疼得他哭爹喊娘,眼泪都要掉出来。最后的最后,自己那个不靠谱的老爹终究还是赶回来了。当时,江雪颜背着他直往家里逃去,路上撞见了村长与黄二狗,正欲做生死之搏。易老爹突进阵中两刀斩落幕后主使村长和其子黄二狗的人头,而后又捎带上江雪颜的母亲,众人远走。“哥哥,那个小姐姐又来了。”“不见。”易水凉咬着牙,“我差点害死她,哪有脸见她。”“哥哥,你是脸被打坏了才不敢见的吧?”易水寒问。“小孩子闭嘴!”就在这时,易水凉的老爹引着另一个人进门。那人不到三十岁的模样,比起自己的老爹仿佛靠谱得多的样子,五官端正腰板挺直,走路时步子起落有度,是个实打实的军人。“小子。”那人蹲到床边,轻笑着对易水凉说,“这么拼命,你是不是想做我女婿啊?”门外,江雪颜低垂着眼睑站着,耳垂有点儿红,手里端着一碗新鲜出炉的鱼丸汤。“不想,”易水凉道,“我只是想吃碗鱼丸啊……”气得江雪颜当场把碗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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