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剑行

迟剑行
分类:武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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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剑拔剑东门,剪去秋风,问此时将去,何时再饮千钟。孙面十年乱离,一梦成空,见当年故人,愁来难避衰容。(楔子)孙大和孙二是兄弟。但生下孙大、孙二的,应该不是同一对爹娘。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孙大和孙二都是孤儿,谁也没见过自己的爹娘。既然都没见过,那么就不能说他们的爹娘是同一对儿,也不能说不是。这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从东面逃荒而来,一个从西面逃荒而来。到了依山傍水的孙家村后,便在村西的一个破草棚里住下。他俩都没有名字,所以都随了村子的姓,也就成了兄弟。孙大爱吃,想做大明朝最好吃的面条。孙二爱闹,要当大明朝最厉害的剑客。白日里,孙大会去田间垄头抓蛇、田蛙、知了、耗子以及各种说不清名字,却能胡乱烤了果腹的东西。而孙二就拿着根木棍,出去找比自己块头大的孩子比武。──打输了就滚回兄弟二人住的草棚,啃着焦糊得已经分辨不出物种的“食物”。赢了就要半簸箕面粉当彩头。然后蹲在草棚下那口破烂铁锅前,等着孙大和好了面,下上满满一锅面条。孙大从没喝过酒,不过他醉过。事实上,每当面条滚入水中,腾起的水汽扑到锅边探着头的孙大和孙二脸上时,孙大都会醉。而孙二会饿,饿得不由自主地伸手,朝在开水中翻滚的面条捞去。只是每次孙二的手都会在与开水亲密接触的前一秒,挨上狠狠一记藤棘。彼时孙二总会揉揉发红的手,开始纳闷孙大的这一招怎么比号称孙家村第一剑客的孙虎头还要迅捷。一锅冒着热气的面条出锅不久,便被两个半大小子风卷残云般地分食殆尽。草棚外的枯井早已被封死。吃完面的孙大舀起一瓢面汤,学着孙二的样子坐到井沿上。天上冷月高悬,四围风鸣虫叫。孙大和孙二,坐在井边,一人一口面汤,月下对酌。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有时看看月亮,有时看看对方。直到抬不起眼皮的孙二靠向孙大,直到抬不起眼皮的孙大,也靠向了孙二……十一二岁的孩子,如同春雨过后的野草,一天天地疯长着。来孙家村的第三年,孙二成了村子里最好的剑客,孙大也做出了村子里最好吃的面。于是爱做面的孙大改名叫孙面,爱练剑的孙二改名叫孙剑。也只是在一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月夜里,坐在井沿儿上的孙面捧着半瓢面汤,也不去看身侧的孙剑,只是静静地说道:“西边有最好吃的面,我要去西边。”接过水瓢的孙剑咂巴咂巴面汤,语气里带上股淡得不能再淡的落寞:“东边有最好的剑客,我要去东边。”两人一起无言抬头望月,手中的水瓢传来传去,瓢中的面汤却始终也不见少。直到墨黑色的天边挤出一抹鱼肚白。两人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一个向西,一个向东。而最后被弃在水井边上的葫芦瓢,里面的面汤,还是没有喝完。(一)五年后,武昌城。城北辞家巷后的荒地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破烂的棚屋。骤起的寒风将盖在一个个棚屋上的毡布吹得噼啪作响,却吹不走空气中弥漫的腥臭。荒地上连绵起伏的座座棚屋就蜷缩在武昌城内一角,却没有人将这里称作“武昌”。人们似乎只将它视作独立于城内的一块脓疮,随时都会被狠心剜去。人们给这个脓疮起了个名字,就叫“麻子城。”在辞家巷访云楼租住一间雅阁的高行周,此时就倚靠在窗边,闻着从“麻子城”飘来的酸臭味,遥望荒地上星星点点的棚屋发着呆。五更未过,门外就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高行周似乎早料到有人深夜造访,悠悠地喊了声“进来。”一个劲装男子推门而入,他进了门,也不看倚在窗边的高行周, 径直走到桌子旁,拎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牛饮。高行周蹙起眉头:“明前的龙井,你就这么喝?”“渴。”男子几口就将茶水喝尽,这才望向说话的高行周,“还有吗?没喝饱。”“没有!就你这样子,打口井都得让你喝干了。”高行周不自觉地瞄了一眼男子腰间那块代表着“鬼影子”的鬼面玉佩,心中涌起一丝凉意,“让你杀的人,杀了吗?”“没有。”高行周双目圆睁:“没有是什么意思?”“没有就是没杀。”劲装男子打个哈欠,语意慵懒道,“马纪来武昌前,也算是江湖中成名的剑客了,功夫还在我之上。要杀他,总要找个合适的机会。”高行周狠狠跺脚:“三天之内,我一定要看到马纪的尸首!他三番五次坏我好事,若不是他,麻子城早就得以重建,也不会时至今日还像个烂疮般戳在这里!半月后便是新楚王府的奠基大典,我已跟楚王打了保票,此事若有差池,我便人头不保!这马纪不除,我如何心安?”劲装男子随意地应了,便凑到窗前,学着高行周的样子,遥望不远处的“麻子城”。天未破晓,居住在麻子城里的人们渐次醒来。锅碗瓢盆的敲击声、婴儿的哭闹声,加上偶尔掺进的声声犬吠,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代替着灯光,将无钱燃灯的麻子城点亮。“你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吗?”劲装男子忽然问道。高行周嘴角挑出一个骄傲的弧度,他抖抖金丝勾线、鎏金包边的锦袍,道:“是啊,我就是在这淌不尽的泥粪水里生,在这挡不住雨的木棚屋里长的!所以我发过誓,总有一天,我要把麻子城内的棚屋全部换作广厦!”劲衣男子目光一滞:“可麻子城里的小民怎么办?他们可住不起广厦。”高行周道:“那又如何?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呗!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有人坐在车上,就有人死在车辙下。你顾着这帮不长进的贱民,他们就永远不长进!穷,谁没穷过!穷还有理了吗?”劲装男子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望向窗外没头没尾地说道:“那是个卖面的。”高行周一愣,顺着劲装男子的目光望去,见到从麻子城里延伸出的小路上,正走着个挑着面担的年轻人。“卖面的有什么稀奇的?”劲装男子耸耸肩,道:“没什么稀奇。”高行周皱起眉头,道:“我可把话挑明了,我金玉堂每年拿着几千两黄金供九子挥霍,什么好处拿不到不说。就连你手下这么一支鬼影子,都是我拿三百两黄金,才从螭吻手中换来的。你要是这么点儿事都做不成,那我可得跟螭吻好好说道说道了!”劲装男子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离开了窗边:“两日之内,我定为你取马纪项上人头。”高行周微一挑眉,怪声怪气地说道:“诚愿如君所言吧!”劲装男子推门而出后,屋内的高行周冷笑一声,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了窗外。夜色如洗,昨夜的一场冷雨,将狭窄的小路浸成一片泥沼。挑着面担的年轻人卷着裤脚,在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生生走出股世路难行的无力感来。等到那年轻人终于踏上辞家巷后的青石板,目不转睛的高行周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无奈地笑笑,自言自语道:“不就是个卖面的嘛。”“有酒”酒肆的西侧,搭着一个破烂的棚子,草棚下挂着的布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个“面”字。草棚不大,将将能放下两套桌椅。天光初开,狭长的街道上只零散地走着早起的行人。挑着面担的年轻人,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从“麻子城”走到了自己的面摊。他将面挑放下,便开始起火烧水。水还未开,隔壁的酒肆里便走出个微微发福的中年汉子,坐到东首的桌旁。年轻人迎到桌旁,笑道:“和往常一样?”中年汉子伸伸懒腰,应道:“和往常一样。”汉子的名字叫马纪,是隔壁有酒酒肆的老板。整个武昌城里,大大小小的酒肆不计其数,可这有酒酒肆却与其他的酒肆不同。不同就在于这有酒酒肆,只有酒。虽是有酒无菜,但有酒酒肆的生意仍旧是出奇的好。许是因为老板马纪自酿的酒水的确醇香,又许是因为,太过平凡的人总以为去了不平凡的酒肆喝酒,自己也就能变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平凡了。当然,总会有不识趣的酒客喝了几两小酒,便叫嚷着让马纪去弄些饭菜,但大多时候他们嚷着嚷着,瞥见了挂在墙上的长剑,也就不嚷了。听街尾的刘二说,这马纪曾在衡山学艺,当年在江湖上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因他一手衡山绵剑剑意绵长悠远,还得了个外号——“蛛丝”马纪。至于这么一号人物,怎么就沦落到武昌城里贩酒,刘二也说不清楚。年轻人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素面端给了马纪,便坐在一旁的桌上剥着蒜头,偶尔还抬头偷瞄马纪腰间挂着的长剑。“怎么?喜欢这剑?”吃着面的马纪连头都未抬,却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卖面的年轻人听了马纪的话,微怔一下,便憨笑道:“从没见您带着剑出来,有些好奇。”马纪吸溜一大口面条,头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面摊老板。虽说靠着小本买卖营生的年轻人,多少都显得有些落泊,但他人还长得还算周正,在外奔波得久了,皮肤也被阳光烙上一层健康的麦金色,让人打眼望去便觉得踏实。只是他的脖颈上横亘着一条吓人的长疤,似是经历过什么厄运。马纪咽下嘴中的面条,道:“非常时期,提防些小人。”马纪说完这话,见到面摊老板眉头微皱,知他会错了意,连忙道,“我不是说你,可别瞎在这儿对号入座,我得罪的虽是小人,但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他话一离口,便觉越描越黑,索性洒然笑道,“小老儿我不会说话,你就权当我放屁。”年轻人也不在意,只是叹了口气,道:“是因为征地的事吧?唉,金玉堂盯着麻子城这块地也有好些年了,我们这些小民之所以还未流离失所,说到底全靠马先生您的帮衬。可听说这次是楚王看上了麻子城……”年轻人嗫嚅半晌,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方才续言道:“马先生,要我说这次您就别管了!各有各的活法,您没必要为了我们这帮不相干的人,惹祸上身。”马纪摇了摇头,伸手拍拍腰间墨色剑鞘,轻描淡写地说道:“从师父手中接过这把剑后,这世人于我,便没有不相干的了。”年轻人听了这话,如同灌了口陈年老酒般涨红了脸。他狠拍下桌面,道:“这句说得好!”年轻人说完这话,目光搭到马纪腰间宝剑上,似是想到什么往事,面色忽地转暗。马纪见状蹙眉问道:“怎么了?”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什么,忽然就想到些旧事。”马纪见他黯然神伤,也不忍细问,只是挑起一绺面条,说道:“我见你怕也是个爱剑之人。你这根骨嘛,不算好,也算不得太差。这样吧,你若是有意,改天我倒是可以指点你两招,权当强身健体。”年轻人双目一亮,连连道谢。一碗素面吃完,年轻人说什么也不收马纪的钱,马纪拗不过他,也就不再坚持。临走时马纪忽然问起年轻人的姓名。那卖面的年轻人嘿嘿一笑,打趣道:“我乃孙家村第一剑客,孙剑是也!”(二)六年前在清安镇输给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梁震维后,马纪心灰意冷,托人给衡山的掌门师兄许远山捎了个信儿,便归隐于武昌城内,当了个贩酒翁。虽是江湖渐远,但马纪胸中一腔侠义却未失半分。他刚来武昌时,恰逢武昌府衙的官差大肆驱逐麻子城内的住民,住在麻子城内的苦哈哈一时无家可归,武昌船帮总把头刘水生几次带着人去衙门口闹,都被官兵镇压。最后还是马纪略施小计,弄到了武昌府尹孙文年收受金玉堂贿赂的罪证,麻子城内的苦哈哈们这才得以重归家园。之后的几年里,金玉堂对麻子城这块肥肉仍未死心,但没了武昌府的支持,数次动手,都被马纪和刘水生从容化解。肉没吃到,反倒弄了一身的骚。今年年初,就藩已有三年的楚王忽要兴建新楚王府,在金玉堂堂主高行周的游说下,武昌府工房终是选定了麻子城这块地皮。至此,高行周算是握住了一把必胜的牌。听闻此事的马纪与刘水生几次相商,都是一筹莫展,眼看着离楚王府的奠基大典只有不足一月,两人嘴上不说,心中却俱感此次怕是已无力回天。早上马纪在孙剑的面摊吃过了面,回到酒肆,连打的板都未及拆开,门外就来了个苦哈哈,说刘水生捎来口信,约马纪巳时在梨花楼见面详谈,似是想到了什么办法。马纪寻思着左右无事,匆匆洗了把脸,便先到了梨花楼。梨花楼的掌柜与马纪相熟,见他来了,连忙吩咐小二将马纪带到楼上雅间。桌上的茶换了一壶又一壶,快到午时,也不见刘水生赶来。马纪心念刘水生管着码头数百的苦哈哈,难免有事耽搁,也就未着急。只是临近正午,酒楼正是上客时候,马纪也不好独占着一间雅间耽误人家生意。便叫过小二,要换到二楼大厅散座,将雅间让出。小二正被几位嫌弃散座嘈杂的客人责难,听了马纪的话,连忙千恩万谢地给马纪换了个靠窗的座位。马纪刚刚坐下,便听到邻桌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他侧头望去,见到邻座坐着几个壮年男子,持枪带棍的,每人都捧着个酒碗痛饮,间或说些没品的笑话。马纪见几人面生得紧,一时偷偷留心。邻座吵闹,马纪倒是不甚在意,只是他被几人桌上飘来的酒香勾起了馋虫,便也要了一壶老酒,自斟自饮。邻座那几人喝到兴起,便开始臧否江湖人物。几人说得有趣,马纪也就不自觉地旁听起来。桌边立着一根铁枪的粗壮汉子首先便提起使子母阴阳剑的“乌衣”王隐岫,却被身侧的蓝衣男子以王隐岫为人太过阴鸷,没有宗师气度而打断,他既而又说到“蓬山云剑”赵远策,言到此人剑法如一峰孤绝,睥睨四方,才是当今江湖用剑第一人。身后背着个细长包裹的鹤发老者也抽空插话,言语之间,还提到了当年以一套不入流的剑法败尽三山五岳各路名家的“琅嬛剑典”梁震维。几人说到他声名正盛之时,却忽而匿迹,还不禁唏嘘一番。马纪冷不丁听他们说到害自己赧然弃武的梁震维,轻叹口气,狠命灌了口老酒。三人争论不休,粗壮汉子眼见自己落了下风,便望向对首的那人,言语恭敬道:“吕先生,咱们四人之中,您武功最好,见闻最博,您也给咱说说,在您心中,这天下第一剑客,该是哪位大英雄?”马纪循声望去,见那久不说话男子腰间别着把白玉长笛,又听粗壮汉子叫他吕先生,便隐隐猜出此人身份,不禁就是一皱眉头。那姓吕的男子面上含笑,言语中却不胜落寞:“我便是说了,你们也不会信。”鹤发老者道:“您还未说,怎知我们不信?”“我若说是在暖城凌虚一指,便有万剑入空的青城侠少陈拙,你信也不信?”蓝衣男子尴尬笑道:“吕先生说笑了,这些神乎其神的江湖传言,自是大不可信。”被他称作吕先生的男子也不争辩,只是默默地饮了口酒。邻座几人一时有些尴尬,倒是静了下来。当年九命郎安不换在暖城建立“无处不均”的侠义城,引得朝廷侧目。传闻四五年前,三万“百罪骑”西出阳关,直奔暖城。侠义师在城外设伏,两军遭遇,俱是死战不退,这一场好战连延数日,战至刀摧甲裂,箭尽弓折。大战过后,三万“百罪骑”埋骨黄沙,侠义师也是十之去九,连统领侠义师的九命郎安不换都将星西陨,落得个马革裹尸。但惨胜也是胜了,这些年朝廷忙着北征残元,也就无暇西顾,暖城在“新帝”赵出秦的治理下,隐隐成了那些亡命之徒心中的“桃源仙境”。至于那男子口中青城侠少的故事,马纪也听闻过一二,大概说的就是两军僵持时,忽有一白衣少年驭万剑破阵,助侠义师取胜。马纪不屑地摇头,心道沙场是将士的沙场,可这江湖,终归还是说书人的江湖。马纪正在这儿默默唏嘘,却见到数人众星捧月般,拥着位华服男子上了二楼,那男子四十岁上下,方面大耳,面上还隐约能见年轻时剑眉星目的模样,只是身材却早已走了样。马纪眉头微皱,倒是没想到能在此处碰上金玉堂堂主高行周。高行周上了二楼,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马纪,他嘴角挑出一个轻蔑的弧度,带着一众随从径直走到马纪对面,大剌剌地坐下。马纪头次见到高行周带了这么一大帮随从,不禁冷笑道:“高老板好大的排场。”高行周皮笑肉不笑,微微拱手道:“马先生,好久不见啊!”马纪泠然应道:“本希望能更久的。”蓝衣男子察觉到邻座气氛有异,又见那锦衣胖子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十几个随从,他似是看不惯有人仗势欺人,忽然就朝着马纪一拱手,问道:“朋友,可是遇到麻烦事了?”马纪闻言心中一暖,他不理一脸诧异的高行周,便朝着邻座众人回礼道:“多谢兄台了!些许宵小而已,在下还应付得来。”那蓝衣男子此刻方才瞥见马纪腰间长剑,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高行周身后的随从却猛然喝道:“姓马的,你说谁是宵小!”马纪还未答话,高行周倒是朝身后的随从摆了摆手,含笑道:“马先生若是自诩为英雄,那高某人当回宵小又何妨?只是马先生可曾想过,你这英雄,救的都是些什么人?”马纪咂口酒水,道:“不劳高老板费心。”高行周也不管马纪是否愿听,张口说道:“午时前在码头赚足三十文钱,五文钱拿去泡池子,五文钱拿去听曲,三文钱吃碗烩面,五文钱买壶烧酒。耍到申时,十文钱买几两粗面、半把烂菜叶,连着口袋里剩下的两文钱,带给老婆孩子。这就是你要救的苦哈哈。”马纪眉头微蹙:“你到底要说什么?”“我要说什么?我要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知道他们的弱是因为穷,却不明白他们的穷只是因为懒!你千辛万苦去保那麻子城,你以为你保的是给他们遮风挡雨的窝?错啦!你保的是那帮懒鬼不思进取的根!”高行周目光灼灼,直望入马纪双眼:“谁都愿如你一般,做个行侠仗义的英雄。可我不愿,我只愿做个抽筋扒皮的恶鬼,因为我抽的是这武昌的懒筋,扒的,是这武昌的癞皮!”高行周寥寥数语,可算掷地有声,不仅马纪一时无语,连邻座四人都沉默起来,似是在细品高行周话中意味。马纪沉默半晌,方才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高老板若是来游说在下,便不必多费口舌了。”高行周神色转缓,含笑道:“只是闲话几句,马先生不必挂心。”说话间小二已端上一壶新茶,身后的随从接过茶壶,斟满高行周面前茶杯。高行周吹去杯上热气,故作随意地问道:“刘总把头与马先生不是约在午时吗?他这时候还未到,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马纪闻言如遭雷殛,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高行周,你什么意思?”高行周轻咂口茶水,也不言语,只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马纪隐感不妙,他长身而立,口中语气愈发森冷:“高行周,你该明白,你若是害了刘兄,便是天涯海角,你也难逃我手中长剑。”高行周摇头叹道:“怕只怕害了刘水生的,不是我,是你。”马纪冷哼一声,再不多言,他离了梨花楼,便直朝码头奔去。邻座几人似乎也被高行周的一席话扰了兴致,蓝衣男子结了酒钱,几人便也渐次离开,那姓吕的长笛客落在最后,临走时还回头望了一眼邻桌的高行周,目光炯炯,似有深意。高行周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直到马纪的身影慢慢融于长街尽头,他才开口说道:“孙面,你要我给你个机会近处观察马纪,机会我已给了,倒不知你都看出了什么?”高行周身后人群骤然分开,一个消瘦男子从人群中走出,坐到高行周侧面,这人朗目高鼻,竟是今晨在访云楼与高行周见面的劲装男子。这叫孙面的男子伸手就要去拎桌上的茶壶,却被高行周一把推开:“刚沏的茶!对着茶壶喝就不怕烫死?你想喝我给你倒!”说着便拿过桌上茶盏,斟了一杯香茗与他。“别净顾着喝!问你话呢?你都看出了什么?”“还能看出什么?”孙面吹开茶盏上腾起的热气,不紧不慢地续道,“无非就是死相。”(三)马纪离了梨花楼,便直奔城南码头。他一到码头,忙拦住个正在挑货的苦哈哈,急问道:“你们总把头呢?”那苦哈哈右肩上摞着四五个面袋,没注意到身侧有人接近,冷不丁听到有人问话,还吓了一跳。他侧过身来,似是心中不悦,白了问话的马纪一眼,咳上口浓痰就啐到马纪脚边。他吐完了痰,也不说话,转身便走。马纪心中一急,伸手去拉那苦哈哈的肩膀,也不知是不是下手重了,那苦哈哈顺势一倒,将肩上的面袋扔出数尺,马纪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倒地的苦哈哈一声惨叫:“出人命啦!王八蛋你要杀人啊!我的妈呀,疼死我啦!”那苦哈哈倒在地上来回打滚,周遭的人见有热闹看,便急匆匆地拥簇上来,生怕落在后头。马纪还在那儿发愣,聚上来的人群里便有人喊道:“船帮的地盘你还敢随便打人?”“老赖你别怕,这么多兄弟呢!他不敢拿你怎么样!”“就是!小子,你今天要是不给足医药费,哥几个卸了你!”马纪听到这里才明白,这是遇上讹钱的了。他一时哭笑不得,拱手道:“各位兄弟,今日可曾见到刘总把头,我有急事找他,哪位乡亲若是知道刘总把头在哪,还烦请给我指个路……”马纪话未说完,便瞥见一九尺壮汉猛地拨开人群,直奔自己而来,那人双眉倒竖,嘴里还叫骂着:“他奶奶的!你把人打了,还想走?”马纪见这壮汉眉间一股戾气,心念着这样胡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拿他立个威。那壮汉大步流星朝马纪奔来,人还未到马纪面前,便双掌一分,要揪马纪的脖领,马纪刚要出手,人群中突然蹿出一道黑影,照着那壮汉的屁股就是一脚狠踹。那汉子冷不防受了这一脚,猛然前扑。马纪见状微微侧身,那壮汉铁塔般的身子便重重砸在躺在地上的苦哈哈身上。这回的惨叫声,听起来便真实了许多。倒在地上的壮汉转过头来便要发难,可他刚迎上身后那人的目光,便立马换上一副憨厚笑脸:“嘿嘿,总把头,是您啊!”周遭的人见刘水生来了,连忙默默散开。刘水生瞥了一眼地上的两人,低声骂道:“滚,别他娘的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地上两人起了身,嬉皮笑脸地走了,周围的人群也慢慢散尽,刘水生这才朝着一脸无奈的马纪歉然说道:“马兄见笑了。”马纪见到刘水生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落下,至于刚才的事,他自是不会挂心。刘水生问明马纪来意,才言道自己并未派人去找马纪到梨花楼见面。两人猜到那传话之人该是高行周的手下,却想不出他为何要将马纪诳到梨花楼。刘水生见马纪心情不佳,知他是为了麻子城的事着急,一时也有些烦闷。两人半晌无言,刘水生忽地长舒口气,似要舒尽胸中抑郁:“既然来了,陪我走走吧。”马纪点了点头,陪着刘水生向江边走去,刚才的喧闹仿佛只是一场幻梦,梦醒后只有远处磅礴的江水声漫过四野,压住脚夫们粗重的喘息。迎面走过的脚夫大多弓着背,低头行着,如同树上蜷缩着爬行的毛虫,爬着爬着,便丢掉了脊梁。两人走到江边一处堆砌货物的高地上,一地的木箱麻袋中,两座高逾丈许的汉白玉狮子分外扎眼。马纪猜出这对狮子该是要立在新楚王府门外的,不禁冷笑道:“弄这么高的狮子,要给自己修庙吗?”刘水生狠拍一下白玉狮子,道:“他高行周要是敢把我的人赶出麻子城,大不了我就带着我手下的人趴窝,看到时候,他上哪儿找人给他盖那楚王府!”“只要钱给得足,总能找到人干。”马纪长叹口气,幽幽说道,“这楚王府若是真能建起,你倒不如让你的人去给高行周干活,攒下些钱,说不定还能找到新的住处。”刘水生望向码头的另一侧,道:“这帮混蛋,有几个能攒下钱来?不是扔给酒肆,就是他娘的扔给窑子!”他说完这话,撇了撇嘴,竟解开裤带,对着那尊白玉狮子的底座小解起来,嘴里还振振有词地骂着,“奶奶的,尿他娘的!”刘水生单手扶在白玉狮子的足上,侧过头看到马纪一脸诧异。刘水生愣了愣,便满不在乎地问道:“怎么了?”“没事。”马纪呆立半晌,望向刘水生搭在白玉狮子上的手臂,似是忽然被他感染,信手解开裤带,如刘水生般面向白玉狮子的一角,也如他一般振振有词道:“奶奶的,尿他娘的!”马纪从码头离开时,天已向晚,江风托着暮色入城,暗淡了条条街巷。四周的楼宇愈高愈密,街上的行人却愈少愈稀,再次经过梨花楼时,马纪发现,身后不远处多了一个淡不可闻的脚步声。马纪没有回头,因他知道身后那人的轻功很好,自己即使回过头去,也只能看到一瞬间就会变得空荡荡的街道,于是马纪只是笑笑。笑有些人暴露的原因是轻功够差,有些人则是因为轻功好,却不够好。他笑过之后便转入一条小巷。身后的灰衣人犹豫一下,便也快步跟上,他眼见马纪进了巷子,又飞快地从巷子的另一头走出。灰衣人却不追,因为马纪一直清晰的脚步声,在转出巷子的一瞬间竟忽然消失。那灰衣人明白自己已然暴露,马纪应是在巷外等着伏击自己,他踌躇半晌,终是向后转身,放弃了跟踪。可他这么一转身,便发现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蕴着寒光的宝剑,而面前多了一个蕴着笑意的马纪。“兄台你好。”说话的马纪和蔼得如同一个酒肆老板。哦,对了,他的确是个酒肆老板。灰衣人看了看搭在喉边的宝剑,无奈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好。”马纪不觉莞尔,他上下打量一番灰衣人,见灰衣人身材粗壮得如同铁塔,心念他能练出这等轻功,也算不易。“我要问你三个问题。”马纪张口说道。“好。”那灰衣人说好,却一扬脖颈,向剑刃撞去。马纪眉头一皱,手腕微抖,带着剑刃侧偏,避开了灰衣人的要害。灰衣人趁机脱离了剑光,两脚踏上一侧粉墙。马纪此时转刃向上,却仍是慢了一步,只斩断了灰衣人腰间坠着玉佩的丝线。那灰衣人双足发力,越过马纪头顶,直朝巷口跃去。马纪也不去追,只左手一揽一送,抄起落下的玉佩当作暗器,直射向半空中的灰衣人。这一下蕴足了内力,飞速射出的玉佩在空气里溅出一声嘶鸣、一道电光。嘶鸣声急,电光更急。半空中的灰衣人只觉后脑一痛,这一痛过后,他才听到玉佩破空的那声嘶鸣,嘶鸣落尽时,他也向前扑到,昏死了过去。于是狭窄的巷子又重归死寂,只有马纪走到灰衣人身边,低声骂了句什么。此时远处的山峰已吞掉天边大半金光,马纪扛起灰衣人,向着码头折回。(四)一入了秋,面摊的生意便随着天气转冷,酉时过了小半,孙剑才将挑来的面条卖光。隔壁的有酒酒肆一整日都未拆板营业,孙剑收摊后想和马纪打个招呼,敲了半天酒肆的门也无人应答。他寻思着马纪应是为麻子城的事出外奔波去了,便叹了一口气,挑起已空的面担,往回走去。戌时便要宵禁,所以回麻子城的路上,街上行人也就慢慢见少。经过梨花楼附近的一条小巷时,孙剑偶然瞥见路旁粉墙下,一样物件熠熠生光。他打眼望去,才发现是块暗色玉佩,似是因为上面的系绳断裂,被人遗落在此。孙剑凑得近些,才发现玉佩上雕着个瘆人的鬼面谱,他皱了皱眉,拾起鬼面玉佩,但觉入手清凉,隐隐却有腥味从其上发散出来。他见四下无人,便将玉佩扔回原处,等着主人回来寻找。走出不远,孙剑想到还有不足半个时辰就要宵禁,玉佩若是扔在这儿,指不定就被巡夜的官兵捡去当了。他心念至此,便退了回来,捡起玉佩系在自己面担上,寻思着自己每日穿街走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玉佩的主人遇到,到时候便能将这块玉佩物归原主。彼时暮色渐沉,孙剑怕再磨蹭下去就要犯夜,便抄了一条近路,一路小跑着,向自己的棚屋奔去。戌时未到,孙剑终是及时赶回了麻子城。每日禁夜之后,荒地上杂乱的棚屋阵就如同一个不分旦昼的婴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也不管是什么时辰,便开始声嘶力竭地哭闹。孙剑也是这无数哭闹的“婴儿”之一。他到了家,收回晾在屋顶上的草垫,匆匆洗了个手,便趁着吝啬的老天爷还未把光亮尽数收回袍袖,开始和面擀面。大多数麻城的住民,也都如孙剑一般,肆意地使用着天上的最后一点光亮,如同歌尽舞散前最后的狂欢。锅碗瓢盆的脆响慢慢暗淡,孙剑将擀好的面条装入面担时,天上早已是帘钩倒挂。他将手上的面胡乱抹在前襟上,便一头栽进床板上堆着的草垫里,昏昏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孙剑被屋内窸窣的响动吵醒。他半懵着睁开眼,居然望见自己的棚屋内多了一人一狗。狗是条长毛狗,人是个佝偻人。孙剑借着月光望向面前的人,那人弓着背,手里拿着一根数尺长的拐棍,撑在地上。他的脸如同一个干瘪的柿子,枯渴的纹路在夜月下显得异常可怖。孙剑被这张可怖的脸瞬时吓得清醒,才意识到,面前的人应是瞎的,因他一对眼眸哪怕在月光下也是暗的,暗得如同猛兽藏匿的穴洞。孙剑屏住气。那条长毛狗跑到墙角边,围着面担上挂着的玉佩嗅来嗅去,再几步蹿到那盲眼人的腿边,狠狠地蹭了几下,便听到那盲眼人从喉咙里挤出几声诡异的干咳。孙剑微微恍神,没想到这盲眼人,还是哑的。佝偻着身子的盲眼人从怀中掏出一物,弯下腰。那条长毛狗叼起盲眼人手中的物事,扔在了面担旁,便又回来蹭了蹭盲眼人的裤脚。然后那一人一狗,便互相伴着,离开了孙剑的棚屋。死寂的夜里,拐棍的叩响声突兀又诡诞,孙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才发现那算不上太薄的麻衣,已经被汗水打透。那一人一狗留下了一副脸谱面具和一张纸条。孙剑不识字,不知道纸上写的什么,那副面具上勾勒的脸谱倒是异常好认,是花脸的黄盖,只是不知这面具到底是作何用处。孙剑睡意早被惊走,他满心狐疑地抱着那张脸谱面具,一不小心,就坐到了五更。五更的麻子城又开始喧闹起来,隔壁的吴家嫂子一大早就扯开嗓子埋怨自己男人,那尖而粗鄙的声音就沿着棚屋阵内包裹的小路四散奔驰,于是半座麻子城的人都知道吴瘸子睡觉睡丢了草鞋。孙剑洗了把脸,便将面具和纸条藏在竹篮底层,他挑起面担又放下,最后摘掉面担前那块被长毛狗嗅过的鬼面玉佩,放入了怀中。直觉告诉他,昨夜的一切,大抵就是因为这块邪门儿的玉佩。远处钟鼓楼的更鼓遥遥地响过五声,孙剑拍了拍脸,让自己精神一些,便推开房门,向城内的面摊走去。走到面摊时,天已泛白。孙剑如往常一般起火烧水,只是今日水开后马纪未来,有酒酒肆的门板也未卸,孙剑本想着趁马纪来吃面,与他聊聊昨夜的怪事,此时也将这茬儿忘了,只隐隐地有些担心着久未出现的马纪。不过这担心并未持续太久,面摊就忙了起来。对街药铺的学徒来吃面时,孙剑特意多加了一缕面条,求着那总是在皱眉的小伙子给自己看看纸条上的字。“七月初九,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那学徒扫了一眼纸条,如是说道。他说完后把本就皱着的眉拧得更紧些,好奇问道,“七月初九不就是今天吗?老板,别人邀你去粮店做什么?买面也不至于弄得这么大费周章吧?”孙剑嘿嘿一笑,随意编了个理由,见那学徒听过后仍紧皱着眉不信,孙剑便又挑起一大缕面条加到他的碗里,这才把那学徒说服。孙剑想着这纸条和那脸谱面具约摸着就是个拙劣的玩笑,自己才不会真照着上面的吩咐,禁夜后还在城内瞎跑。“老板,你这儿都有什么面?”孙剑听到身后忽有人叫唤自己,赶紧回过头去,朗声应道:“咱们小本买卖,只有阳春面和素面。”“阳春面都够素了,素面可是要素到什么地步?”来人正笑着往面摊里走,却不知为何,突然愣在了原地。孙剑见那人停在草棚外不进来,便探出头多瞅了一眼来人,他这么一瞅,便也直愣愣地呆掉。草棚外的人穿着身裁剪得体的素袍,腰间还挂着把朴素长剑。那人高高的颧骨将他的脸衬得更瘦也更锋锐,就像是把风霜打磨过的宝剑。“孙面?”孙剑清了清瞬时哑掉的嗓子,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孙面。”草棚外的孙面点了点头,感觉千言万语一股脑儿地涌到喉咙里,那些言语互相拥着、推着向外挤去,却只挤出两个又浓又淡的字:“孙剑。”卖面的孙剑看向佩剑的孙面,佩剑的孙面也看向卖面的孙剑。他们都笑了,笑着笑着,也就笑不出来了。有酒酒肆旁的面摊,老板还在,火却封了,板凳也倒扣着摞在桌上,正午刚过,便停掉了生意。面摊里只有孙剑和孙面两人坐在灶台上,一如五年前的夜晚,轮流喝着面汤。只不过做面的人换了,盛汤的瓢也变成了碗。“你怎么卖了面?”拿着汤碗的孙面忽然问道。孙剑无奈地笑笑,扬着脖颈给孙面看脖子上的疤。“遇不上名师,自己又练得不得法,在外面替人出头遇上了狠茬儿,几乎丢了命。最后混不下去,想起了你,也就卖了面。”孙剑顿了顿,接过盛汤的碗狠灌一口,如同灌进一口老酒:“你呢?”“我?卖面卖进了大牢,要替有钱人抵罪。后来被贵人救了……”孙面眨了眨眼,笑道,“想起你,也就跟着贵人学起了剑。”两人一时无语,半晌又忽然一起说道:“我真羡慕你。”说完这话的两人愣住,相视一笑,便打开了话匣。他们谈着这五年互相错过的,又谈着五年前互相经历的。两人的话都是淡的,表情也淡,淡里却藏着波涛。这一聊就是一个下午,孙面抬头看看天色,便说自己有事未做,明日再来找孙剑去家中一聚。孙剑点点头,便让孙面先走,言道自己要趁着禁夜前的小半个时辰,卖几碗面,再回麻子城休息。孙面将手中的汤碗放在灶台上,许是坐得久了,站起身时,脚下都有些摇晃,他回头朝着五年不见的兄弟笑道:“喝了这么多年酒,最醉人的,还是这碗面汤。”孙剑随之笑笑,脸却忽然僵了,因他瞥见了孙面腰间挂着的玉佩——一块暗色的、雕着鬼面的玉佩。孙面没注意到孙剑脸上的变化,他摆了摆手,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面摊,他身后的孙剑却僵着脸,伸手去握怀中的玉佩,嘴里喃喃道:“七月初九,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五)“啊——”一盆冷水兜头盖脸地泼在灰衣人脸上,那灰衣人被冷水一激,猝然惊醒。他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已被腥咸的海水浸透。灰衣人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似乎被制住了穴道,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丁点气力。他费力地仰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个消瘦老者,那老者手中还拿着木盆。看来方才便是他泼的水。灰衣人的目光在老者身上停过一瞬,便向四周望去。他见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杂乱的房间,房间宽有数丈,即使四角堆砌着大量的杂物,仍旧显得空旷。这空旷的房间却无窗,仅一盏孤灯立在房内,充当唯一的光源。那光很弱,似乎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而自己跟踪了数天的马纪就跨在光与暗的边界上,他一半浸在光里,一半等在暗中,抱手而立。“小子,你可算醒了。”说话的老者便是刘水生,昨日马纪将灰衣人打昏后,直接把他扛到了码头,交给刘水生看管。两人一夜未睡,就等着灰衣人醒来,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些消息。刘水生扶着灰衣人的肩将他托起,让他倚靠在身后的木条箱上。灰衣人被绑在胸前的双手费力地动了动。似是被麻绳捆了太久,他血流不畅的手腕疼着,疼里还渗着痒。“我猜你该认得我。”刘水生的嗓子粗粝得如同海水里脱出来的盐块,“所以咱就都不废话了。我问你点事儿,你若不答或答不知道,我就砍你一根手指。你若骗我,我也砍你一根手指。我说的你都明白吗?”灰衣人瞥了一眼老者身后沉默不语的马纪,冷笑道:“你们是有多绝望,才会希望从一个刺客的口中撬出消息?”刘水生叹了口气,从怀中抽出把短刃,拽过灰衣人的手,利落地斩掉了他右手小指。那灰衣人低吼一声,随之紧咬牙关,却咬不住困兽般的呜咽。“忘记说了,刚才那是第一个问题。”刘水生用衣袖抹去短刃上的血迹,语气仍是波澜不惊,“我再问一遍,我说的,你都明白了吗?”灰衣人抬起一瞬间布满血丝的双眼,咧起的嘴角挑出一个阴冷的弧度:“我不明白。”马纪倚靠在仓库的门外,遥望着不远处的江面上,帆影似箭,顺水而东。身后的仓库里时不时传出灰衣人压抑的嘶吼,那嘶吼声飘出了门外,却飘不出几尺,便被晚来的江风打散。马纪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带着灰衣人来找刘水生。他期望着从灰衣人口中得到些许消息,却不忍心看着刘水生一根根地斩断灰衣人的手指。所以当刘水生让自己守在门外时,马纪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可现在,听着灰衣人困兽般的嘶吼一声声地从门内传出,马纪越发觉得自己伪善得面目可憎。仓库内灰衣人的吼声渐不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刘水生一推房门,从仓库中走了出来。他的衿袪溅满了血渍,却仍是毫不为意地拿着袖口去擦拭手中的短刃。洞开房门内已没有声响传出,两人沉默良久,马纪方才幽幽说道:“他很硬气。”刘水生“嗯”了一声,又郑重地重复道:“他很硬气。”江风渐小,拉纤的纤夫那里,传出几声嘹亮的号子。马纪却分不清他们是在唱赞奔流的江水赏给他们一口吃食,还是在咒骂这江水拿着吃食的手,攒得太过死命。“回去吧,明天一觉醒来,也许我们就会有办法了。”马纪皱眉应道:“若是明日还没有呢?离着楚王府的奠基大典只有半个月了……”刘水生偏过头,语气忽然变得肃杀:“去歇着吧,余下的事交给我就好。”马纪眉毛一挑,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交给你?刘兄,你要做什么?”刘水生沉默一阵,方才幽幽答道:“做我早该做的事情。”马纪听出他话外深意,急道:“刘兄,高行周固然可恶,但他只是个商人!”“对,他只是个商人,只是个扒皮饮血的商人。”刘水生微微冷笑,“你我都明白,高行周拆的不是麻子城,他拆的,是我手下千八百人的命!”马纪断然摇头:“刘兄,你我不能走到这一步。”“如何不能?他高行周要杀麻子城一城的人,我却只杀他高行周一人。更何况要走这一步的,只有我,没有你。”“高行周出入俱有护卫,以你的武艺如何杀他?”刘水生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我刘水生在这江上混了几十年,找几个愿意出力的江湖人又有何难?”马纪猛然想起在梨花楼见到的四位江湖客,讶道:“吕青笛他们四人是你请来杀高行周的?”刘水生面色渐沉,却不言语。马纪见状恨言道:“我在衡山学艺时,恩师日日教诲,言吾辈行走江湖,切不可乱杀无辜……”“切不可滥杀无辜?”刘水生抬眼望向马纪,冷笑道,“马兄,你来错了江湖。这武昌的江湖是血与杀,而不是你那些虚仁与假义!”马纪明知刘水生是强词夺理,却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辩驳。他面色由红转青,终是颓然长叹,转身向城内奔去。(六)三年前,楚藩王朱桢就藩武昌时,为表自己不喜奢靡,便未新建府邸,只翻新了石心街一幢废旧的将军府,住了进去。然而对外称作翻新,其实却是彻头彻尾的扩建。临着旧将军府的铺面、院落都被楚王朱桢低价买下,“翻新”后的将军府大了整整一番,石心街也就几乎成了楚王的“家街”,平日里除了巡视的官兵,这条长街便再没什么人往来。昨日禁夜前后,高行周找到孙面,要他今日戌时在石心街布下埋伏,截杀马纪。高行周也不说马纪为何会出现在楚王府前,只言楚王当日会出城访友,自己已打点好关系,此事做得干净利落,便无大碍。孙面虽是百般不愿,但高行周心意已定,他也只能奉命行事。是以昨夜三更一过,孙面手下五个“鬼引”便循着血玉的腥气找到分散在城中的数十鬼影杀手,布下任务,言道今日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内见面详谈。孙面到石心街时,酉时刚过,宽阔街道上便已无一行人,他望着四周的建筑默默犯愁,东西俱是通途,没有十几人根本形不成合围之势,北侧的楚王府更不必多说,高行周就是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能把杀手藏在楚王府的外墙旁。所以说来说去,只有让手下的鬼影齐刷刷地藏在西侧。孙面叹了一口气,抽出别在腰里的脸谱面具,戴在脸上,便推门进了南侧的九福粮店。粮店的老板早被制住,扔在了后院,此时的不大前厅内,或站或立的,挤满了头戴脸谱面具的鬼影杀手,许是因为他们脸上的面具,又许是因为他们的沉默不言,哪怕这数十个杀手肩挨着肩,脚碰着脚,你一眼望去,仍只觉得他们虽站得近,却离得远。带着曹操脸谱的孙面也没心情去仔细清点人数,只苦笑着吩咐几句。屋内的鬼影杀手们领了命,正要向各自的藏身处行去,忽听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响,走进来个男子,那男子一身粗布麻衣,脸上罩着个脸谱面具。面具上勾勒的,赫然便是花脸的黄盖。屋外昏黄的日光顺着打开的房门投入屋内,孙面一眼望见那“黄盖”脖颈上横亘的刀疤,不禁就是一怔。那“黄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呆立在门口不往内走,半晌才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拿出块鬼面玉佩,学着众人的样子挂在腰间。一屋子的人目光灼灼,望向门口,孙面虽认出黄盖身份,也不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贸然揭穿,他见那“黄盖”连把兵刃都未带,便将自己的佩剑硬塞给他,顺带着将他拉离门口,嘴上还故作镇定道:“你在屋内等着,接应众人。”孙面说完这话,便踏步出了粮店,余下众人似是不觉有异,又似是不甚挂心,也随着孙面鱼贯而出,各自藏身。那“黄盖”见众人走尽,方才长舒口气,脱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秀周正的脸来,赫然便是卖面的孙剑。他白日里被孙面腰间的鬼面玉佩勾起了好奇心,掂量了许久,终是按着纸上的吩咐来石心街一探。此时屋内只余孙剑一人,他凑到窗边,透过窗缝向外看去,那数十鬼影选好了藏身之处,便似是渐渐融于长街,不足盏茶工夫,以孙剑的目力,哪怕明知他们隐在何处,却也寻不见半个身影。空荡的街道重归死寂,只有秋风折柳,打着窗纸毕剥作响。凝视着屋外的孙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抚着久别的铁剑,一寸寸地摩擦起来。日尽西南,一行四人沿着石心街快步走来,又迅速隐在街尾一侧。孙剑正琢磨着这四人为何不以面具覆面,便听到长街尽头,似有马车辚辚驶来。那马车行到近前,隐在路旁的四人忽然冲出,将马车围在正中。挡在马车前的粗壮汉子肩扛钢枪,眯着眼朗声问道:“车内坐的可是高行周?”赶车的车夫一勒马缰,他眼见来者不善,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该不该应声。倒是马车内的高行周镇静答道:“正是在下,不知拦路的是哪位是英雄?”“咱叫郝海,江湖上的朋友赏的名号叫‘蟒枪’,你左边的前辈是‘霜风棍’黄公绍。车后拿剑的侠少是‘云中蛟’白鹤飞,至于你右侧那位英雄,便是大名鼎鼎的‘玉郎君’吕青笛。”那叫郝海的粗壮汉子顿了顿,笑道:“名号你也听了,给了痛快话吧!你是要死在车内,还是要死在车外?”车内的高行周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面上却是一片从容:“马纪没来?”郝海浓眉一挑,道:“什么马纪?”说话间长街尽头一青衣客飘然而来,郝海微一晃神,那青衣客便已到面前。郝海认出来者是在梨花楼与高行周对峙的剑客,一时倍感亲近,他刚要出言相认,却被马纪抢白道:“果然是你们。”郝海怔道:“什么咱们你们?”马纪双眉紧锁,抱拳朝着车外四人说道:“各位英雄,抱歉,在下不能让你们杀高行周。”四人闻言俱是一愣,郝海会错了意,摊手道:“你要杀啊?也好,谁杀不是杀。”马纪微微摇头,正色道:“高行周固然可恶,却罪不至死。吾辈自诩侠义,自不可做这有愧于心的恶事。”一身蓝衣的白鹤飞最先反过味来,他面色转冷,寒声道:“如此说来,兄台是来阻我四人的?”那叫黄公绍的老者见马纪未出言反驳,沉声道:“兄弟,这天下的有钱人都是蛇蝎变的,哪个不该千刀万剐?你这么是非不分,如何担‘侠义’二字?”马纪连连摇头:“人分善恶,前辈怎可说富人尽皆该杀?”黄公绍冷哼一声,似是不屑多言。郝海面露狠色,道:“咱本以为你跟咱们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哪知你竟和这狗商人,呃……竟和这狗商人……”白鹤飞见郝海话说一半,求助似的望向自己,无奈接口道:“沆瀣一气。”“对对!”郝海恍然道,“你竟和这狗商人吭吭一气!”马纪心中烦躁,声音猛然拔高,道:“痴人妄语也好,沆瀣一气也罢!无论如何,今日我马纪都不能容你们妄开杀戒!”郝海拧腰转腕,挑出一个枪花,怒道:“你这是铁了心护这狗商人了!好好好!你若能打过咱四个,咱便听你的!要不就别在这碍眼!”马纪还未应声,车上的高行周却突然开口道:“在下能说句话吗?”几人未料到他突然插嘴,不禁就朝车上望去。车上高行周得了说话的空隙却未开口,只是扬手击掌三下,脆响沿街传出,静的夜、空的街又回给他不知多少次击掌。等到连绵的掌声落尽,隐在屋顶、檐下、门后的数十鬼影杀手幽然现身。高行周脸上笑意渐浓:“在下的话,说完了。”(七)数十道黑影趁着夜色朝着马车附近奔来,马纪见机最快,知道己方一旦被杀手合围,便再难杀出,于是断喝道:“快撤!”郝海本已萌生退意,可他听了马纪的话,反而枪头斜指,怒叱道:“走什么走?来一杀一,来百杀百!”东侧的黄绍公见高行周有备而来,连忙朝着犯浑的郝海喝道:“来日方长!快走!”他话音未落,瞥见对侧吕青笛手中长笛乍分,竟从笛身里抽出一片细长剑刃。几人见吕青笛出剑,都以为他要迎向奔来的杀手,一身蓝衣的白鹤飞见状喝道:“吕兄不可莽撞!”哪知吕青笛白衣飘飘,手中剑光一闪,竟刺向车后的白鹤飞!此时异变突起,白鹤飞反应不及,仅一个照面,便被短剑透胸,命丧当场,他的尸首刚刚落地,吕青笛侧身再一剑,又挑上了东侧的黄公绍。黄公绍下意识地长棍横架,想要封住吕青笛夺命一剑,哪知吕青笛剑招斗转,绕过来棍,直取黄公绍咽喉。黄公绍变招不及,只好拧腰躲避,虽避开要害,左肩仍是被挑出一道血光。他气息一滞,手上慢了半分,眼看着吕青笛一剑既出,二剑即至,却已无力封架。危急之间,月下剑光一闪,马纪长剑出鞘,直取吕青笛!吕青笛见状弃了黄公绍,长剑倒刺,迎向马纪。两剑相撞,锵然脆响,马纪余光瞥见数十鬼影已到近前,他知今日之局已无善了,于是沉声喝道:“兄弟!制住高行周!”郝海此时方才幡然醒悟,口中却逞强道:“用得着你说?”他言罢纵身一跃,跳上马车,挺枪向车上的高行周刺去。哪知车上一直战战兢兢的车夫瞬时颓色尽去,他手中马鞭一抖,灵蛇般缠上郝海小臂,郝海没料到他身负武艺,对他全没设防,这一缠就被缠了个紧实。那车夫手中马鞭不松,向着车下一个鹞子翻身,带得郝海钢枪侧偏,这一枪便钉在车厢之上。车前马匹受了惊吓,嘶鸣一声,便要撒足狂奔。此时高行周还在车内,那车夫手中马鞭连忙再扬,缠上惊马脖颈,只听一声脆响,那马匹颈骨崩裂,当场向路旁栽去,马车也随之侧翻。高行周趁着混乱,探身从车厢后面的暗门跳出。郝海随之跳下马车,再要挺枪而上时,却被赶来的鬼影杀手拦下。马纪余光瞥见己方数人已被杀手重重合围,手中剑招一涩,吕青笛趁机脱出剑网,退到包围圈外高行周的身侧。郝海此时总算明白,他几人今夜中伏,定是因为吕青笛向高行周告密。他望着白鹤飞的尸首,双拳紧攥,怒道:“吕青笛!你为何卖友求荣,害了白兄!”吕青笛还未答话,高行周倒是笑道:“你自己都说了卖友是为了求荣,还问他为何卖友求荣。有你这么蠢笨的朋友,想不卖都难。”吕青笛皱眉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高行周点头道:“这个自然,他们这些糙人,喝碗水酒就是朋友,加点菜岂不成了知己?要我看,天下最好的朋友唯有钱、权两样。吕先生今日弃暗投明,便已经和这两个朋友打下了交情。”郝海血气上涌,喝道:“吕青笛!我郝海不把你千刀万剐,誓不为人!”他讶然回首,见到一身劲装的孙面浑身染血,手拎高行周的头颅,站在自己身后。“石心街那天,我这傻弟弟便给过你答复。”孙面话语一顿,将高行周的头颅扔到路边,随即腰间铁剑出鞘,一片乌沉。“答复就只有那两字,不走。”孙剑见孙面出现,精神为之一振。他朝着孙面轻轻点头,仅这一个点头,两人之间的罅隙,便悄然弥合。吕青笛面色铁青,望向路边高行周的头颅,掂量着是否还要一战。马纪刚要说话,又咳出一口鲜血,他面色暗沉,吐纳调息,方才朝着孙面歉然说道:“我已帮不上忙了。”孙面狠按一下马纪肩膀,淡然道:“不碍的,有我。”吕青笛此时心生退意,却仍是厉声说道:“孙面,你以为你杀得了我吗?”“我杀不了你。”孙面指指对侧的孙剑,再指指自己,“但我们能。”他话音刚落,沉膝出剑,攻向吕青笛。而一旁的孙剑却合剑入鞘,双目微闭。孙面的剑招并不繁复,却快若流光。吕青笛出剑橫架,剑锋相触,孙面攻来的长剑却被轻飘飘地弹开,飞出不知多远。吕青笛一怔之下,便见孙面之前插入怀中的左手再出,手上已多了一只精钢手套。吕青笛一时大意,手中青笛剑刃已被孙面握住。他大惊之下内力吞吐,便要将孙面的手指连着精钢手套一起斩断。孙面的脸上掠过一股狠辣,他咬出一个简简单单,却杀意盎然的字:“砍。”另侧的孙剑倏尔双目圆睁,横掠而至。他左手反剑沛然而出,乌青青的天色里血光一闪,合着血色向上飞起的,有孙面的四根指头。吕青笛的一枚头颅。(尾声)孙剑和孙面,就坐在有酒酒肆旁的那一顶破烂草棚之下。马纪却不在,这偌大的武昌城再不容他逗留。孙剑问重伤的马纪要去哪里时,马纪怔忡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就去暖城吧。”火炉里的干柴噼啪地燃着,铁锅中的水汽袅袅地腾着。半条街巷的秋寒被火焰烤暖,再被水汽推散。温暖的草棚之内,面条的香气悠悠飘出,盈满长街。面是孙面下的。而孙剑就坐在桌边,一如孩提时光般,他赢了剑,便有一碗素面可吃。两人有太多的话要说,于是两人什么都不说。他们只是就着沉默,把刚出锅的面条,风卷残云般地食尽。然后孙面撂下瓷碗,挑起面担,向西行去。然后孙剑放下筷子,摸摸腰间佩剑,一路向东。两人不说再见,秋风却与那碗素面一道,为他二人践行。孙剑去练他的剑,孙面去做他的面。而这一次,他们再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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