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雪藤

吹雪藤
分类:武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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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泥土上的白霜在迈步间一层层地涂上靴底,沁入心头;穿过蕲州城门后,三人禁不住都吁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了积叠千里的霜凉。“吞雪刀”燕横说:“我杀过不少人,但大侠倒还真没杀过。”他吐字粗重,像是在吐出一块块久经风沙侵磨的岩石。“轻絮”崔重接口道:“别说杀了,我连见都没见过,也不知大侠该长成什么样。”一丝好奇从他尖细的笑声中挤出。“鬼赌”陈闲说:“我见过他一次。等进了簌玉楼,包管你能轻易认出来。”他嗓音低闷,就似懒得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二)簌玉楼有蕲州最好的歌女与茶点,容易打听。三人很快寻至,果然,崔重刚踏进楼里,第一眼便看到了大侠周玉安。周玉安年约四旬,剑术精绝,人称“淮北玉刃”,数年来扶危济困,仗剑锄奸,在北方武林颇有侠名。此刻他独坐一桌,静默于喧闹的堂中,宛如一柄遗失在乱草间的刀。——崔重乍触及周大侠的目光,便如猝然中了一刀,浑身惊颤。定下神后,怨恼立生,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大侠就该如周玉安这般:眉目雅正,青衫方巾,眉头紧锁,忧国忧民。看着凝眉忧思的周玉安,崔重几乎要击掌赞叹了,这正是他心目中的大侠该有的模样,若能杀掉,定会轰动江湖吧?他极想就此同燕横、陈闲评议几句,终究又忍住。三人寻桌坐定,喝着茶水。其余宾客却几乎都正注目楼上端坐在栏杆后的一名女子。那女子怀抱琵琶,妆容妩媚,眸光中却时而流转出一抹清意,似有若无地穿魂透骨,比明艳的容颜更惹人心痒。堂中人声纷乱,大半在说那女子。她名叫薛方晴,是蕲州首屈一指的歌伎,本是卖艺不卖身,今日却在簌玉楼广邀文人雅士联诗对句,哪个对得中她的意,便可做她入幕之宾,一亲芳泽。等候薛姑娘出句的工夫,楼里闯入一伙汉子,为首的是蕲州盐帮魁首赵沧海。他有意染指薛方晴,恃强逐走了几个城中有名的风流才子,又扬言稍后谁若敢接句,须先吃他一记厚背宽刃的大铁刀。——在他踢翻了一个出言顶撞的来客后,周大侠出手了。周玉安愁眉不展地离桌而起,长叹着从襟袖里取出一柄长不盈尺的玉剑,第一剑直刺,点碎了那把三十八斤重的铁刀;第二剑横击,将赵沧海壮硕的身躯震飞到楼外。崔重望了望燕横,燕横又瞧了瞧陈闲,三人都没说话。薄玉断金铁,脆剑退莽夫,周大侠的剑术?杀人窃ぜ频囊叨嗔恕?盐帮众人落荒而逃,堂中响起喝彩,然而周玉安眉间的苦色却丝毫未减,他环视满堂来客,神情忧愁地说了句话:“我知道,在座诸位中,有人是来杀我的。”闻言如刀子扎耳,崔重未及慌乱,先觉双腿酸痛起来。毕竟刚走了几日长路。他心想,早知如此,路上又何苦为难自己的腿脚?(三)从苏州到蕲州这一路,三人都没骑马。燕横倒是不介意纵马赶路,但他没有银两买马;陈闲散漫寡言,燕横不说买马的事,他便也不去提,只把两手拢在袖里,走得像个乡间农夫;而崔重自恃轻功高妙,有意显露,即便有人送马来他也不肯去骑。燕横的盘缠不多,都用在了买酒肉上,却吃独食,从不分与两个同伴;陈闲身无分文,自带了干硬的饼子,用葫芦沿途灌水来喝,倒也安然自若;崔重携了些银钱,几次要请两人去酒楼尝尝精致菜馔,但两人谁也没去。燕横性子粗直,一路与人口角不断,好在他尚有些分寸,没动起手来耽搁行程;反倒是崔重闲不住,几次从旁煽风点火,都被陈闲劝止。临近蕲州,崔重又说要做东。燕横对崔重的盛情嗤之以鼻,见他啰唆不休,便喝骂了几句。崔重哈哈笑过,又去邀陈闲。陈闲正低头整理行囊,他带的行李最少,除去干粮外,只有一柄短剑、一粒骰子和一个葫芦。他仔细地把短剑、骰子和葫芦都擦得干干净净,答道:“本是萍水相逢,还是各吃各的吧。”燕横的行囊最大,且看得甚紧,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他背着行囊走路就似背着一座山。崔重瞧着燕横闷头大步前行,竟似走出了几分风尘豪侠的气魄,忍不住道:“不伦不类。咱们都是黑道武林中大有名头的人物,总在白天赶路,成什么道理?我看不如白天歇着玩玩儿,入夜再启程——黑道黑道,就是该黑天走道才是。”陈闲眉头微皱。三人中,出身塞外凌峡寨的燕横武功最高,名头也稍大些,但即便是燕横,也只在塞北有些薄名。不光正道武林瞧不上三人,在黑道上三人也远远称不上“大有名头”。燕横早看出崔重时时想高人一等、处处要与众不同,冷笑道:“崔胖子,你还是多在太阳底下走走,把一身白皮晒黑了,才合你黑道飞贼的大名。”崔重听到贼字,颇不乐意:“我可不是飞贼,我拿人东西,神不知鬼不觉,总好过你硬夺。”燕横道:“不错,你不是飞贼,你是不入流的小毛贼。人家‘无影靴’许青流才是真正名动江湖的飞贼,比你厉害多了。”崔重大叫:“那可未必!你把许青流找来和我比比轻功?”燕横不再接话,满脸嘲意。崔重道:“姓燕的,这一路我好心请你吃酒,你不吃便罢,何必恶声恶气?”燕横道:“我劝你晒黑了皮,以后行窃便不用再穿夜行衣,那也是好心。”崔重愣了愣,忽然大笑起来,也不知是笑燕横还是自嘲。笑完他又说要与陈闲打赌,自称驻足半日再上路,却仍能比燕、陈二人先抵达蕲州。陈闲乍闻有赌可打,双眸一亮,听完却沉思片刻,摇头不赌。崔重再三催劝,陈闲道:“我平生与人赌斗上百次,没输过一回,只因我从来不打没把握的赌,从不做没把握的事。”燕横走得烦闷,倒是颇想赌一场,道:“有把握的赌,赢了又有何意思?不愧是‘鬼赌’——胆小鬼!”陈闲道:“若在平时,赌便赌了,这趟有正事要做,何必徒损气力?”燕横与崔重脸上一肃,不再多言。所谓“正事”,就是要去蕲州刺杀周玉安周大侠。武林中不少好手都与周玉安交情匪浅,但今秋周大侠南下蕲州是单人独剑,三人都觉得这实乃出手良机。继续赶路,崔重东拉西扯,时又奔前蹿后、展露轻灵身法,眼见二人无动于衷,才沉静下来,忽生一念,对陈闲道:“我再与你打个赌,不耽误正事。”“什么赌?”“我赌咱们这次刺杀周玉安,定然难以成功。你敢不敢接赌?”陈闲一怔,缓缓道:“有何不敢?你若输了,劳烦以后少牢骚几句。”崔重与燕横面面相觑。此次刺杀实如螳臂当车,可谓九死一生,然而陈闲竟似很有把握。崔重问:“那若我赢了呢?”“蠢货。”燕横冷哼,“要是你赌赢了,咱们刺杀不成,绝难活命,那也不用说什么了。”(四)“看来倒是我赌赢了……”崔重暗自苦笑,忽被锐光刺痛了双目。——周玉安持剑朝崔重走来,阳光照进簌玉楼,打到玉剑上折出,恰在崔重脸上落成一片亮斑。“弄什么鬼!”燕横霍然站起。堂中静下去,随即响起纷乱低语。有些来客瞧出异样,快步出门离去。崔重也赶忙站起,手心冒汗,却见身旁的陈闲端坐不动,头微抬,似是在看楼上的薛方晴。崔重心里骂了声娘,一时错愕。“仁兄——”周玉安打个招呼,伸手拍向崔重肩头。崔重大骇,怪叫着急退一步。“仁兄不必惊慌。”周玉安拍了个空,语声歉疚道,“周某有些私事要处置,必不会伤及无辜。两位请宽坐。”又冲燕横微笑颔首。崔重还没回过神来,周玉安已从三人桌旁经过,走向堂中角落。陈闲给燕横续满了茶,随口道:“坐了吧,大惊小怪。” 燕横“哼”了一声,坐下端起茶碗仰脖灌尽。崔重喉结一颤,也坐下,转头去看周玉安。周大侠走到角落一桌前停步。那桌坐了两个书生,见周玉安来了,赶忙站起。“幸会。”周玉安抱拳道,“请教两位尊名?”两人战战兢兢答了。周玉安见他俩神情畏缩、目光晦暗,实不像武林高手,可堂中那股清奇的杀意却分明是在此处最浓。周玉安心中转念,目光落向木桌。桌上有一截树枝,色泽灰暗,似萎败已久。“嗯,是梨枝,了不起。”他拈起枯枝端详片刻,问两书生,“谁放在桌上的?”那两人却似刚察觉桌上多了一截枝条,都茫然摇头。周玉安又问楼里伙计,竟无一人知晓桌上梨枝从何而来。陈闲望向周玉安手中的枯枝,初时未觉有异,又看了两眼,顿时微恍,胸中莫名涌起一阵空寥,仿佛昏昏一场酣眠,醒时不辨时辰,推开门骤见雪满庭院。陈闲眨了眨眼,暗觉惊奇。“看来那人已不在此间,空留一抹杀机。”周玉安随手丢下枯枝,叹道,“倒是周某多虑了。”薛方晴手指轻抖,琵琶弦颤出一声清鸣。众人都看向楼上。“你们男人呀,只知道打打杀杀。”她离座而起,幽声嗔怨,“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就不能谈些悦耳的话儿么?”“姑娘所言极是,周某失礼了。”周玉安展眉一笑,对薛方晴躬身拱手,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周公子客气了。”薛方晴欠身还礼,来回轻踱几步,身姿妖娆,又道,“有劳诸位久候,小女子这便要出句了。”楼下诸客本被这突来的变故搅得莫明其妙,闻言心神一振。薛方晴红袖微招,伙计们在楼上悬出几幅她自制的诗联。不多时,来客们便各自对出下联。周玉安脸上笑意淡泊,也说了自己所对之句。陈闲懂些文墨,听出所有人里以周玉安所对最为佳妙。薛方晴似也是这般想,一双美目望定了周玉安:“适才周公子仗义出手,逐走了盐帮的粗人,小女子还未谢过。”说话时眼波如星屑流洒,看得宾客们神魂一荡。“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周玉安悠悠叹息,“周某近来心绪烦忧,偶然听闻今日薛姑娘要在此间出句对诗,便来以文会友、聊遣郁怀,实无他意。”薛方晴浅笑道:“周公子这般说,想来是瞧不上小女子了。”周玉安忙道:“不敢,不敢。”“什么玩意儿!”忽听“啪”的一声,有人大声喝骂,将茶碗摔碎在地。其余来客被周玉安比了下去,正觉不忿,没想到竟有人出言不逊,顿时幸灾乐祸,都去看那摔碗之人。只见那人三十来岁,衣衫俭朴,身形瘦削,样貌很是平凡。倒是与他同桌的两人,一个是衣衫华贵的大胖子,另一个却是宽背粗臂的壮汉,瞧着颇不寻常。周玉安皱眉回望:“阁下这是何意?”摔碗的人正是陈闲,他喷出一口茶水,道:“这等劣茶,实难下咽。”周玉安一怔,却有人抢先斥道:“荒谬!簌玉楼的茶用的是杭州上品明前龙井,何劣之有?”陈闲道:“论茶一看茶品,二看水品,明前龙井自不算差,但用水却劣了。《茶经》有云:煮茶之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你且说说,这簌玉楼的茶是用什么水煮的?”那人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周玉安颇精茶道,闻言一笑,侃侃而谈:“兄台说煮茶宜用山水,此言得之。然山水亦有高下之分,《煎茶水记》中记有妙水二十品,其中庐山康王谷之水第一,无锡惠山泉水第二,蕲州兰溪之水第三……据我所知,簌玉楼烹茶所用的水,正是天下第三的兰溪之水,与明前龙井俱为高妙。”陈闲冷哼道:“茶烹于所产处,才可得水土之宜。离其处,水功减半。以蕲州水烹杭州茶,有何高妙?远不如我自烹的茶水。”说着拍了拍行囊。“比明前龙井更好的茶,倒也并非没有,原来阁下带在身上。”周玉安摇头微笑,“可是水呢?总不能阁下还背了庐山泉水来煮茶,那可远得很了。”“庐山、惠山之水,我都没有,但那也不算什么。”陈闲道,“阁下若是不信,不妨与我打个赌,就赌我能不能拿出更好的水来。谁若输了,须向对方低头认错。”周玉安很是好奇,笑吟吟道:“好,你若拿得出,我自不会不认。只是世上还有什么水能比庐山康王谷的谷帘泉水更适宜烹茶?”陈闲从行囊里取出一只葫芦,道:“听阁下言谈,亦是茶道中人,不知是否听过昔年蔡襄与苏舜元斗茶一事?”周玉安寻思良久,皱眉道:“你说的莫非是竹中之水?”“正是。”陈闲点头,“《江邻幾杂志》有载,蔡襄以精茶配惠山泉水,却仍败给苏舜元用天台山竹沥水煎成的劣茶。”堂中宾客闻言议论起来,薛方晴也望向陈闲,若有所思。周玉安道:“竹中藏水,比之山泉水更多了一份清竹灵气,自是无上妙品,然而天台异竹终究只是传闻,是否真有,尚未可知。”“这葫芦里所封藏的,便是我从天台山取回的竹水,清气内蕴,与寻常水大为不同。”陈闲从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递向周玉安。“哦?这倒是罕见了。”周玉安目光微亮,却不接那碗水。陈闲又道:“是真是假,一尝便知。”周玉安一时迟疑。崔重叫道:“你还有这好东西?我先尝尝。”抢过葫芦倒出一碗喝干,又道,“真不赖!”燕横见状,冷冷接过葫芦倒水,也喝了一碗。他俩知道这葫芦里不过是今日刚在城门外一处茶棚灌的井水,喝完都望向周玉安。陈闲又倒出一碗水,劝道:“此等好水,阁下当真不喝么?”周玉安一笑,接过了茶碗。(五)崔重与燕横心中都是一紧。周玉安端着那碗水,沉吟片刻,却又放回桌上,道:“无论水是真是假,阁下能说出这天台竹水来,可谓博闻强识,周某很是佩服。”“那你是认输了?”周玉安含笑点头,未及开口,楼上薛方晴忽然娇声道:“世上还有这般奇水?小女子却也想一尝究竟。”陈闲颇为大方,当即请楼里伙计将那碗水端到楼上。周玉安略一犹豫,道:“薛姑娘,这水的来路恐怕有些……有些不明。”“多谢挂怀。”薛方晴柔媚一笑,“难道还会有人在水里下毒来害我一个弱女子么?”周玉安不再多劝,转去请教陈闲姓名,陈闲照直答了。周玉安恍然道:“怪不得陈兄要与我打赌,周某对‘鬼赌’的名头倒有所耳闻。听闻陈兄与人打过不少怪赌,恕我直言,走的路有些偏了。不过周某却颇想与陈兄交个朋友,今后茶道上、江湖中,都可相互照应……”周玉安是淮北名侠,有意提携陈闲改邪归正,说到这里正要亮出名讳,陈闲却淡淡道:“不敢当。”崔重凑近了问:“我叫崔重,你听过我吗?”周玉安一怔:“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崔重顿不乐意,胖脸耷拉下来。这时楼上薛方晴喝过了水,细声道:“时辰不早,小女子还有最后一句诗,不知哪位公子愿意先对?”先答吃亏,楼下诸人一时都不开口。周玉安本只是来对诗,便当先道:“薛姑娘请出句。”“小女子风尘中人,不敢奢求太高,万事只信个缘字。离合如云,随缘浮沉罢了。”薛方晴轻叹一声,“故而我这上句是,嫁得浮云婿——”此句并非薛方晴自拟,却是唐代诗家元稹之句。诸人听得一愣,都后悔起来,本以为这最后一句定然最难,谁料竟如此易答。薛方晴又道:“周公子若有答案,烦请写下来,也算小女子求一份墨宝。”周玉安慨然应诺,挥毫在纸上写了“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十个字。“好字。容我弹上一曲,以谢公子。”楼上薛方晴接过纸端详良久,眸光一暗,“周公子这个‘家’字写得真好,‘云’字更佳。”说完,她放下纸,抱起琵琶转轴拨弦,曲声婉转洒落堂中。周玉安听得几声,骤觉颅内炙痛,鼻中渗出细血!当此之际,燕横已从行囊中抽刀在手,跨步猛斩周玉安胸腹!琵琶声幽,周玉安头脑轰乱,急横玉剑格挡,刀剑相触无声,燕横陡然双足离地,被剑劲震得跌飞丈外。燕横嘴角溢血,背脊一擦地即跃起,再度挥刀攻上。蛊毒!——周玉安心头霎时雪亮:入体后的蛊虫在曲声催引之下能乱人神志。只是自己是如何中的毒,短时却想不明白。满堂宾客蛊发后纷纷昏厥,周玉安修为深湛,并未晕倒,他催运内息将毒性强抑住,劈手捏定了刀光,喝问:“为何害我!”不待回答,如捉龙蛇般一甩,将燕横连刀带人重重摔在地上,同时借力飞纵而起,玉剑刺向薛方晴。薛方晴弹拨着琵琶,眼前忽然青影暴涨,周玉安扑空即至,瞬间花容失色,紧闭双目将琵琶拨弄更急。陈闲手中扣了一枚骰子,早在凝神蓄劲,眼看周玉安快跃上楼去,当即全身一颤,抖力将骰子弹出,直射周玉安后背。这一弹指是陈闲早年打赌赢了一位武林异士后学来,是他的杀手锏,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决不轻用。此刻使出后面色一白,浑身脱力,僵在原地大口喘息。那骰子如一道飞电劈中周玉安后背,穿透衣衫嵌入了脊骨。周玉安在半空中身躯猛然一直,摔坠地上。燕横见状不及爬起,半跪着挥刀,刀光如雨般剁下。周玉安玉剑摔脱了手,躺着骤扫一腿,将燕横扫得翻倒,刀便劈歪了。与此同时,闪身到堂中一角的崔重却将茶壶与盘盏一股脑儿掷来,周玉安一边抵御蛊毒一边破去燕横刀斩,已无多余心力再躲,被汤汤水水淋了满身,看起来甚是狼狈。一阵噼里啪啦的碗盏破碎声飘过堂中。崔重丢得兴起,连声怪叫,掀飞整张桌子砸向周玉安,缓过劲的陈闲亦手持短剑刺来。周玉安不闪不避,一掌拍在桌面上,借势一跃站直,后背上的骰子被震飞出去,落地骨碌碌打旋儿。而那被拍转了向的桌腿恰恰挡开了陈闲的短剑。拍桌站起的同时,周玉安挥袖将一片残碗扫向楼上,那残碗灵蛇般当空转折,绕过栏杆击在薛方晴手腕上,薛方晴腕骨立断,琵琶滚落楼下。曲声止息,蛊毒亦停止发作,周玉安缓过一口气,足尖微动,将玉剑挑在手里,低低笑了起来:“想取周某性命,还欠了些吧!”“咔”的一声,他身侧那张桌子坍成了一堆碎木。燕横亦趁机站起,刹那间又斩来三刀,周玉安手腕连晃,瞬息还了五剑。刀剑三次交击后,燕横右手虎口鲜血长流,改为双手握刀,但被另外两剑划得肋间淌血。周玉安见他竟未被自己震退,目中讶色一闪而过,点点头欲再出剑,陈闲却已抽冷子刺出短剑,叫道:“崔重!”“瞧我的。”早先躲在角落的崔重得意洋洋地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笛,滴溜溜吹起了曲。蛊毒再度被催发。周玉安头脑欲炸,闪开陈闲的短剑,眼中掠过浓浓狠意,连刺出七剑,一团白晃晃的剑光罩向身前的燕横。燕横横刀急挡,每挡住一剑就大叫一声,每叫一声就喷出一口血,竟仍是一步也没退,到第七下时铁刀被玉剑震断,他挥舞着断刀闷雷般哑声嘶吼。周玉安随即虚晃一招,弃下燕陈二人,倏忽掠向崔重。然而崔重本就远远躲着,等周玉安掠至,崔重已闪身避开,口中仍吹笛不休。周玉安强压毒性,鼻中又淌出了血,跃步朝崔重扑去,而崔重肥胖的身躯却如秋叶般又飘到了别处。燕横与陈闲大步奔近,追着周玉安刀剑迭出。燕横的刀光如泼风、如乱雨,陈闲的短剑则似风雨中时而发出的闪电,突兀刁钻。只是周玉安手段远高过两人,虽一心追逐崔重,随意闪躲格架,仍是没被刀剑击中,更寻隙踢飞了燕横的断刀。崔重时而踏墙斜行,时而踩着晕倒宾客的身体轻巧跳跃,他在轻功上确有独到之处,竟似不用换气,始终没让笛声断绝。周玉安几次追近,均又被崔重甩开,奔行中猛地扬臂,玉剑脱手飞出,深深插入崔重屁股。笛声一滞。崔重哈哈一笑,足下不停,继续吹起了笛。股上鲜血顺着玉剑淙淙流出,但崔重就似不觉痛一般,反而奔得更快。眨眼间两人已绕堂两圈,崔重眉飞色舞,仿佛身后有个大侠狼狈追他让他极为开心,抚笛的手指翻飞如电。笛声越来越急,周玉安口鼻中涌出的鲜血也越来越多,淌落衣襟上,已将他染成了血人。他目光闪动,在奔到门边时步法突然转折,意图撞门而出。陈闲对此早在提防,一直没离门太远,这时以背抵门,短剑当胸狂舞。周玉安出臂如风,蝴蝶穿花般透过剑影扼向陈闲咽喉,陈闲疾抬左掌拆招,两手尚未相触,周玉安的右掌忽然凝住了,神色古怪地愣了愣神。——那一瞬,崔重在疾跑中踢到了地上的枯枝,枝条恰从周玉安眼前飞掠而过。周玉安骤见梨枝,似看到什么幻象般用力闭目又睁开,霎时醒神,再度抓向陈闲咽喉,然而燕横凭此间隙已将周玉安牢牢抱住。周玉安刚要运劲震脱燕横,猛觉后脑剧痛,紧接着身子一凉。原来薛方晴不知何时奔到了楼下,举着琵琶砸在他头上,而陈闲的短剑也趁机插入他的小腹。与此同时,燕横一声虎啸,双臂如铁箍般迸出巨劲,堂中响起雨打竹林的噼啪声,周玉安的肋骨节节断碎。燕横放松双臂,周玉安瘫软在地,再也动弹不得。陈闲走到角落,捡起自己的骰子仔细擦拭,放回了行囊。而崔重仍在吹着竹笛绕堂飞跑,神情如癫似狂。陈闲喊道:“崔重!”连叫数声,崔重才停步回神,走到周玉安身边,松手扔了笛子。那笛子坠地却成了两截——他方才全力施展轻功,奔行中笛子被他手上透出的内劲震断,他一直纹丝不颤地捏着。这场惨战如兔起鹘落,顷刻收场。(六)周玉安口中吐出血泡,问道:“为什么……究竟……”四人一言不发。薛方晴走回楼上取了周玉安题诗的纸,从上面撕下云、家二字,冷冷掷在周玉安面前。周玉安恍然:“你们是要为……为云家报仇……”薛方晴道:“不错,我幼年流落苏州,云家的人救过我性命。”陈闲道:“姓周的,你本是苏州云家的管事,多年前趁着云寒川新死,阴谋害死他的家眷,偷学云家的刀术,而后潜逃到淮北,是也不是?你改名换姓,将刀术乔作剑术,又只在北边行事,小心翼翼,终让你混出了侠名。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今日便是你的报应。”“罢了。”周玉安苦笑道,“料想你们三位,也是受过云家的恩惠吧……”崔重笑嘻嘻道:“当年我去云府偷东西,失手被擒,那云寒川真不一般,倒没怎么着我,只是劝我多行善事,莫总是偷家窃户……”燕横打断道:“可惜你不中用,后来仍是当了个飞贼。”周玉安忽问:“蛊毒是下在烹茶用的兰溪泉水里吧?”“岂止如此?”薛方晴冷笑,“听说你周大侠要南下蕲州后,我预先在蕲州几大酒楼客栈的井水里都下了蛊,只消你来,不怕你不中毒。”周玉安叹道:“原来如此,可是你们几位分明也喝过茶水……”“我们是当着你的面喝了解药,”崔重大乐,“没想到吧。”(七)他们四人是在三月初七那天相识的。那天是云家家主云寒川的祭日,他们分从各地到苏州凭吊,在云府旧宅附近偶遇。云家本是武林世家、苏州望族,多年前云寒川与天下第一刀客岳空山斗刀,落败身死。而后云府遭蒙面人夜袭,云寒川的妻儿被害,其余家人散逃别地,云家从此衰败,但真凶身份却一直成谜。陈闲曾见过周玉安一次,那时已疑心他便是云府管家周安;四人将各自所知的线索归拢,断定周玉安便是当年凶手。他们自知人微言轻,而周玉安名声正盛,要将他揭穿扳倒谈何容易,然而四人都受过云家大恩,不愿就此袖手,便约好分头继续探查,半年后再来苏州碰面。此后数月,陈闲乔装化名寻访过几个江湖有名的白道高手,试图揭发周玉安,但每次稍露质疑“周大侠”之意便被指责呵斥,他怕走漏风声引起周玉安警觉,便不敢深谈。未满半年,他便收到薛方晴的传讯赶回苏州,四人重又聚头。原来薛方晴久在蕲州,听人说起周玉安即要来蕲州访友,四人便定下计较,要在今秋刺杀周玉安,为云家报仇。几番长谈后,四人都觉周玉安武功太高,要杀死他,恐怕唯有用毒。但周玉安为人谨慎精细,久历江湖风霜,要设法让他中毒可谓千难万难,只要一次失手,恐再无机会。陈闲说出自己早前费心得到一种苗人奇蛊,名为“眠音蛊”,发作时可让人智乱神晕,而蛊虫细微难辨,入水化生万千,无色无味,不惧试毒之法。眠音蛊不伤人性命、不经曲声催动便与人无害,利于广布蛊虫。燕横等人听后皆喜,筹谋起来,都担忧周玉安内功可怖,竟能化解蛊毒。但刺杀之事本也难成,只有一试。终于计议停当,几人心胸都是一舒。崔重却忽然道:“咱们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本不值什么,那也罢了。但云先生昔年可是正道武林中大有身份之人,咱们下毒暗算周玉安,即便成了,恐怕也有损云家声名。”陈闲闻言皱眉,认为既要刺杀,便不该计较这些枝节。但薛方晴却说崔重言之有理,若一味暗算,恩公泉下有知定会不喜。两人争论起来,燕横也是犹豫不决。四人又商议了半晌,最后陈闲缓缓道:“咱们都是不成器的人,自己武功不济,那又有什么好法子?可是恩义不能不报,等到那天,咱们便把解药下在我这葫芦里,径直请周玉安来喝。他若肯喝,咱们认命便是。”四人相互对望,默然片刻,陆续都点了点头。(八)簌玉楼里,周玉安微弱一笑:“你们处心积虑,终于得手,只可惜周某……”“你可惜个屁,”燕横弯腰拾起断刀,“你当假大侠还当上瘾了。”“不当大侠,莫非当一辈子管家么?云寒川死了,有他的长子云陌萧继任家主,我还得继续伺候云家,到何时才能轮到我出人头地?”周玉安眼神有些涣散,低声呢喃着,“你以为大侠是好当的?我不是假大侠,你知道我在北地行过多少义举、做过多少善事?光是三年前山东闹响马时我便救过不下百人……”周玉安自顾自地细数一件又一件他曾做过的好事。崔重听也不听,把那柄玉剑收入怀中,满脸兴奋地在周玉安身边走来跳去,忽又弯腰去翻周玉安衣襟。周玉安一怔:“你做什么?”崔重道:“我看看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周玉安苦笑:“我是大侠,哪有多少银钱?想当初……”说着又继续叨念平生侠迹。“少啰嗦!”燕横粗声打断,“对了,我一进门便瞧你愁眉苦脸的,你是在愁什么?”周玉安叹道:“我是为淮河水患忧心。我此番南下蕲州,为的正是面见蕲州仁刀张济,请他助我联络江南富商,筹银赈灾。唉,民生疾苦,岂有一日敢忘?”燕横听他说得真诚,一时倒接不下去了。“一旦做了坏人,就永远没办法原谅自己了。”陈闲出语突兀,听得薛方晴蹙眉转头,却见他面无表情地走近周玉安。陈闲低头与周玉安对视着,不疾不徐道:“我们四个都犯过丢人的错,都做过后悔的事,自知不算好人。可是你,你害死云家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大的恶,怎么就能原谅自己,若无其事地行侠仗义呢?”说到这里,陈闲轻叹:“你可真是个大恶人哪。”周玉安无言良久,黯然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言了。”“那可不行。”陈闲摇了摇头,“咱们刚才打赌,说好输的人须认错。”周玉安一愣,不自禁看向四人。陈闲受伤最轻,但他起先凝神弹射骰子,后又时时留意战局变化,耗费的心力却是最多,此刻脸色苍白如纸;薛方晴拼着腕骨的伤高举琵琶砸中周玉安后脑,这会儿手腕肿胀,痛得眼睛通红;崔重屁股中了玉剑才刚拔出,鲜血早已染红腿上衣衫,正龇牙咧嘴地包扎伤口;燕横内外伤势最重,但神情如常,整个人如一块生铁。周玉安打量他们片刻,回忆方才那番剧斗,终于叹道:“……是我错了。”(九)四人不再理会气息奄奄的周玉安,简单料理了伤势;算着中蛊的宾客即要苏醒,正打算离去,簌玉楼里忽然闯入数人。为首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见周玉安浑身血污地躺着,大惊失色,当即拔刀叫道:“周兄,这是怎么回事?”薛方晴神色异样地看了一眼那男子,轻声告诉陈闲三人:“他便是‘仁刀’张济。”张济在蕲州颇有威望,在武林中名头也不算低,眼见周玉安已是重伤难活,吼道:“周兄,你我相交一场,我定替你报仇!”周玉安全凭一口精纯内息撑到此刻,闻言艰难道:“不可……”一旁的薛方晴冷声叙说了来龙去脉。张济听后面色数变,连连叹息:“唉,周兄,你真是……唉。”周玉安道:“张兄,今日你是见证,烦请知会周某的朋友们,总归是我死有余辜,不要难为这几人。”张济点头答应,沉思片刻,又对燕横等四人道:“楼里有我处置,几位请自便吧。”四人一时默然。他们之前想过,周玉安侠名赫赫,交友颇广,一旦刺杀成功,他们难免会遭追杀报复,恐怕是九死一生,说不得要躲入深山。哪知眼下如此收场,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幸事。气绝之前,周玉安脸上的愁色淡去,他想说句响亮的遗言,但想了一会儿,却没想出大侠的临终之语该是什么样,最后说成了管家口吻:“苏州的松子糖便宜,十文钱能买一大把……好多年没吃到了。”(十)翌日,蕲州城门外的茶棚。四人用了崔重从前窃来的灵妙伤药,一天过去,伤势都大为好转。喝茶时崔重仍难抑激动,时不时念叨:“咱们这回算是做成了一件大事!”陈闲正给葫芦灌水,准备路上喝,闻言道:“昨日若非那根古怪的梨枝,咱们恐怕要多费不少力气。”“关树枝个鸟事?我腿都瘸了!”崔重不服。陈闲道:“周玉安刻意将云家刀术伪改成剑术,本来毫无破绽,但他对那根枯枝甚是忌惮,以至于心神紊乱,目光和语声都流露出刀意……”“姓周的即便没分神,”燕横皱眉接口,“凭咱们也足可杀死他。”陈闲颔首:“这话不错。咱们计划周密,又豁出去力拼,他是难逃一死。”又看向薛方晴,“我三人要去北边避避风头,薛姑娘,咱们就此别过吧。”薛方晴俏脸一沉:“陈闲,你什么意思?我行李都打好了,你们休想甩下我。”她与陈闲在苏州便有过争吵,这时见陈闲想撵她走,更是目光厌烦地瞪着他。陈闲心知日后同行定有诸多不便,便继续劝说;薛方晴执意不改,最后燕横道:“她愿意跟着,便让她跟着吧。”四人就此出发。走了半日,崔重见薛方晴的背囊不小,好奇道:“你带了什么行李?”薛方晴说:“我带了些糕点,还有我的琵琶,还有胭脂水粉。”她昨日用力过巨,砸断了琵琶颈,出城前刚找匠人修好。崔重听得哈哈大笑。燕横不禁后悔之前没帮陈闲劝走她。路上正有快马驰过,马上的汉子听到崔重笑声后勒马折返。那汉子打量四人片刻,惊叫:“果然是你们四个!”燕横四人暗觉疑惑,那汉子已下马拔剑,大叫道:“好贼子,今日既让我遇上,誓为周大侠报仇!”说着挺剑刺向燕横。燕横挥断刀格开,那汉子武功着实稀松,不多时便被燕横打倒。燕横问了他几句,得知在这一日夜间,“仁剑”张济已派人传出话来:有某某形貌的三男一女阴谋害死周玉安,人神共愤,他只恨当时去迟一步云云。那汉子挺起胸,正气凛然道:“你们四个天杀的鼠辈,用‘五更断魂香’毒死了周大侠,必遭报应!我今日宁死不屈,你们动手吧!”四人听后只觉得莫名荒诞,相望苦笑。燕横将那汉子打晕,拖进路边林子丢下。四人继续赶路,料想张济是要保全好友名声,故而反悔陷害他们。走出十多里,倒也想开了——早在苏州筹划时便料到会被追杀,如今仍依当初定好的计议逃命便是。“狗屁的五更断魂香!”崔重路上呸声不断,“若连这种下五门的劣毒都能毒到周玉安,那我真是枉自……去他娘的!”“那你真是枉自做了十年飞贼了!”燕横笑着替崔重说完。陈闲道:“武林中人谁真在意周玉安是被毒死还是打死?他们只会说‘大侠’死于‘宵小’之手。咱们问心无愧即可。”四人默然点头。陈闲忽问:“薛姑娘,莫非你是信不过张济,才执意要跟我们同行?你认识张济很久了吗?”薛方晴嗯了一声:“周玉安要来蕲州,便是我找张济探问出的。”陈闲道:“他为何会告诉你?”薛方晴未及回答,却被崔重的咒骂岔开了话头:“刚才那个自以为是的蠢狗!打晕算是便宜他,正该杀掉才是——黑道黑道,心不黑可难走道!”燕横冷笑:“你老人家心狠手辣,大可返回去杀了。”崔重却没回去,只是反复抱怨。四人中要数他最郁郁不乐,他本期望张济将他们斗杀伪侠周玉安之事传扬开来,从此名震江湖,人人高看一眼。可仅过一天,便成了梦幻泡影。行至傍晚,四人在郊野小店歇脚。店里很冷清,只一桌有个黑衣人在自斟自饮。四人叫了鲜热的鱼汤喝着,见那黑衣人放下杯盏,与店小二争吵起来,原来他喝出店家往酒里掺了水。店小二自不肯认:“鄙店的酒都是从七里外的桂月楼买回的上好女儿红,一滴水也没掺!”“笑话,上好女儿红绝非这味道。”那黑衣人唇上有两撇小胡子,神情惫懒,“你若不服,可敢说与我那桂月楼在什么方向?”问明方位后,黑衣人点点头:“你等着。”话音未落,店中灯火一暗,人已到了门外。四人看得一凛:此人好快的身法!燕横嘿嘿一笑,瞟向崔重:“你老说自己轻功了得,你有这小胡子快吗?”崔重闷着脸,佯作未闻。不多时,那黑衣人手提一坛酒又进了门,七里来回竟快逾奔马。崔重脸色更加难看。黑衣人把酒破开,与店小二对质,店小二只是抵赖,黑衣人索性出手将他痛揍在地。燕横哑然失笑,原来这人只是身法快,拳脚比三人中武功最低的崔重尚弱一分。崔重笑嘻嘻道:“阁下的招式似有些不成章法。”那黑衣人正色道:“我每日里忙于钻研轻功,哪有工夫练剑耍拳?”崔重深以为然,赞了一句。店门外远远传来马嘶,随即是一阵纷乱呼喝。四人暗自戒备,却听那黑衣人道:“有人来了,怕是不妙!”说完微一晃身,闪出门去远遁。燕横大笑:“小胡子没骨气,溜得倒快。”店里一窝蜂拥进七八个带剑汉子,领头的却是先前被燕横打晕的那人,他进门便叫:“就是这四个大恶贼!”两方很快打作一团。燕横等人伤势未愈,又要分心照看不会武功的薛方晴,一时间左支右绌,很是吃力,好在这七八人武艺平平,最后被打得弃马而逃。崔重有些得意:“我说的没错吧,白天真是便宜那小子了!”陈闲道:“这也算为咱们送马来了。”“咱们走吧。”薛方晴颤声道,“免得这些人叫了帮手去而复返。”燕横回想方才薛方晴碍手碍脚,实在是个累赘,恶狠狠接口:“走什么!今晚就在这里歇了,再敢回来的,来一个杀一个!”薛方晴吓了一跳,也不知他此话是否当真。等了一会儿,燕横默默包扎好刚才打斗时崩开的旧伤口,领着三人骑马驰入夜色。(十一)纵马行至清晨,薛方晴万分困顿,说什么也不走了。四人便在野外歇息。三个汉子都闷声不语,薛方晴没话找话:“陈闲,你还懂茶道呀,好像也懂诗词?”陈闲道:“我不懂,以前我见过周玉安一次,知道他喜好这些,便胡乱学了些,以备报仇之需。”他答得语调生硬、面无表情,薛方晴很是反感,便也不再开口。少时,远处尘沙飞扬,有十余骑奔近。四人飞快站起,脸色或惊疑或郁躁。陈闲望清了来人,为首的却在簌玉楼里见过,正是蕲州盐帮老大赵沧海。赵沧海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已忍不住狂笑起来:“这次终教你们落在老子手里!”昨日他被周玉安逐走后心火难平,花重金聘来十个蕲州百剑堂的一流剑客,返回去时簌玉楼却已人去楼空。他不肯干休,听了张济传出的讯息后,便带人追出城来,没曾想竟在此遇上。崔重阴阳怪气道:“我说老赵啊,昨天周玉安把你打出门外,我们算是帮你报了仇、雪了耻,你怎能恩将仇报?”“周大侠怎会是我的仇人?”赵沧海目光闪动,也不着恼,“待我把你们这几个毒害大侠的恶徒擒拿回去,正好扬名立万。”说到这里,他忽然淫猥一笑:“不过在那之前,薛姑娘,咱们两个是不是先好好快活一番?”薛方晴双目立红:“滚!”“臭婊子,装什么清白!你和张济睡过,当老子不知?”赵沧海咬牙切齿,“老子有的是银子,张济睡得,我就睡不得?今天老子说什么也要沾一沾你这骚狐媚子!”薛方晴闻言脸色一白,双唇颤了颤,却没说出什么来。陈闲看出那些剑客意欲包抄,冷不丁道:“崔重,带薛姑娘先走。”崔重倒也机灵,一把抱起薛方晴,撒腿就跑。燕横瞥见薛方晴到这时仍紧抱行囊不撒手,不禁眉头大皱。赵沧海赶忙吆喝手下拦截,陈闲与燕横对视一眼,并排拦在前面。他两人剑刺刀斩,顷刻打伤数名敌人,但这些百慧门剑客武功都不低,加上人多势众,一阵混战后,两人终于被制住捆了起来。但崔重跑成了一溜烟,早已不见踪影。赵沧海见走脱了薛方晴,恼怒至极,朝着陈闲与燕横拳打脚踢。陈闲一言不发,燕横却不住喝骂。赵沧海道:“好,你有种。”噼啪连打燕横十多个耳光。燕横骂得更狠。“你想激我杀了你?没那么容易!”赵沧海反倒停了手,狞笑道,“老子为了打听簌玉楼里的变故,给张济那厮送去百匹绫罗绸缎,这还不算完,张济爱喝竹叶青,这可是北地的酒,我不到一天硬是在蕲州给他搜罗到二十坛!你说说,我要是就这么杀死你,对得住我花费的银钱吗?”燕横瞧着赵沧海,眼神里满是鄙夷。赵沧海恨恨道:“老子刚换得张济松口没出半日,他这条贪狗竟将讯息径直传遍了全城!这笔账我早晚要讨还!可恨那姓薛的小娘皮……”话未说完,忽有脚步声响起,崔重竟背着薛方晴又跑了回来。陈闲一怔,皱眉道:“回来枉自送命!”“蠢货!”燕横骂道,“你自己穷讲义气,把娘们儿也背回来作甚?”但两人看着崔重气喘吁吁迈步如飞,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笑意,都想到了在苏州三人入山砍柴时的情形。(十二)那日筹划妥当之后,薛方晴先带着眠音蛊回蕲州布置。三人料理了些琐事,也准备出发。但崔重忽又突发奇想,一本正经道:“咱们要去蕲州,路上难免有花销,但我的银子都是……咳咳,都是从别人家借来的,咱们是去为恩公报仇,若路上用这样的银两,恐怕仍是有损云家声名。你俩的钱想来也不太干净吧?”燕横问崔重想要怎样,崔重便提议三人去砍柴换钱,才可谓自食其力,光明磊落。陈闲与燕横皆觉崔重实在是多事,但他俩最后却都默认了崔重的提议。好在时日尚早,于是三人便进了山。陈闲本就没多少银两,都买成了饼子,他的钱是打赌赢来,自觉来路正当,但多少也砍了点柴。燕横只想凑够路上吃喝,砍得并不怎么起劲,等到上路后才想起,应该多砍些买匹马。若在平时,他去抢上一匹快马自不在话下,但知若是如此,崔重定又要说抢马会污损云家名声,便绝口不提骑马的事。于是三人就徒步走到了蕲州。只有崔重锦衣玉食惯了,想多攒些在路上花用,一趟趟地疾奔于山林与市镇之间,几天里都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十三)崔重望见赵沧海后,边跑便叫:“投降了!投降了!”赵沧海大喜,得意笑道:“算你精乖!识时务者为俊杰,薛姑娘,你也想清楚了?”他身后的剑客们发出一阵哄笑。崔重奔到离赵沧海等人十来步时,他背上的薛方晴抱着琵琶弹拨起来,和昨日簌玉楼里的曲调如出一辙。赵沧海和众剑客都是蕲州人,平素常去各大酒楼吃喝,体内自也蛰伏着蛊虫,听了琵琶声,很快神思迷乱,瘫软晕倒。陈闲和燕横又惊又喜。崔重给两人解开绳索,燕横拾起自己的断刀,若有所思。崔重愣了愣,忙道:“燕兄,你这刀已经断了好几天了,你可别在这当口说那种刀在人在、刀断人亡的怪话……”“放屁。”燕横眉头一皱,把断刀丢了,捡起赵沧海的佩刀插在腰带上,“他的刀比我的好。”薛方晴打量三人,冷笑道:“你们都嫌弃我不会武功,觉得我不该带着琵琶赶路,是也不是?”三个汉子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薛方晴哼了一声,又瞪向陈闲:“你不愿和我同行,那我倒也问问你,今日是谁救了你的性命?”陈闲苦笑:“多谢相救之恩。”燕横拔刀在赵沧海脸上狠割一道血口,赵沧海却中毒颇深,仍是昏迷。燕横问:“薛姑娘,你要不要亲自动手?”薛方晴一怔,摇摇头走去了一旁。燕横挥刀斩下赵沧海头颅,又看向陈闲:“都杀了?”陈闲道:“不过是些走狗,废了吧。”燕横哈哈一笑,将那些剑客都挑断了手筋。四人前行片刻,回想连遭追截,都感疲惫烦乱。燕横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崔重道:“易容换装吧,谁再想找咱们那是大海捞针。”陈闲沉吟道:“不忙易容,咱们先往南走几日。”在苏州时他们便商定好,若刺死了周玉安,便向北去。一则是因周玉安北边朋友多,要为周玉安报仇的人多半会以为他们要往南逃,他们是反其道而行之。二则是因燕横出身的凌峡寨在塞北,他们可以躲去寨中避难。当下他们听从陈闲安排,向南连走数日,路上故布疑阵,假意留下许多线索破绽,虽遭遇两回截杀,但都有惊无险。最后陈闲让崔重拿出那柄玉剑,找了间当铺堂而皇之地当掉,四人便寻隐蔽处易容换装,掉头北行。(十四)崔重乔作富商,燕横与陈闲则是保镖装束,而薛方晴却女扮男装,作为富商的随从。一路小心谨慎,曲折向北,出奇平顺。再度经过蕲州时,四人不禁怅恍。薛方晴久居此地,更有隔世之感。继续北去,又过七八天,没遇到一次追兵,三人都觉陈闲这招瞒天过海很是高明,大大松了口气。辗转行至襄阳,薛方晴连日风尘,执意要找间客栈好好洗漱一番,四人便进了城。刚路过第一间客栈,未及踏入,便听到里面传来招呼声:“快快请进,等候四位多时了。”四人惊疑中进了客栈,赫然见到“仁刀”张济满面堆笑地起身相迎。“几位英雄别来无恙?”张济长衫儒冠,颇具雅相,笑呵呵地对四人拱手,“张某已备好酒菜,快请到我房中一叙。”四人相顾一眼,陈闲点了点头,暗道可惜:那蛊毒在人身体中只能蛰伏七天,七天不经引动蛊虫便会死去,否则倒可以一举制住张济。他心知张济既能看破他们的易容改装,又在客栈提前相候,显是胸有成竹,那么或战或逃都不如静观其变,且看张济意欲何为。张济在前引路,四人来到房间,见里面站着两个二三十岁的佩刀男子。“张某的两个不成器的徒儿,‘双鹰刀客’孙展、屠翼。”张济热络地引见,“——你们两个,还不来见过四位英雄?”陈闲淡淡道:“英雄二字,我们不敢当。”张济竖起大拇指,正色道:“几位智杀巨恶周玉安,英雄二字当之无愧!”燕横冷笑:“但你对天下武林,可不是这般说辞。”“是吗?”张济眉头蹙起,“那或许是张某一时记错了,也不打紧,尚可改口嘛。”说着又露出笑容。燕横道:“周玉安恐怕不如你,我看你才是巨恶。”“阁下谬赞了。”张济脸上笑意不减,“张某见识不高,偶有失言,实在对不住,故而今番想找四位借阅一册书,好读来增长见解,以免错语误人。嗯,本来周玉安也借了一册给我,可惜却是假的。”四人大感错愕,崔重更是忍俊不禁:“你是要借《汉书》、《左传》,还是《论语》、《春秋》?”张济道:“那书名为“雪谱”,江湖上少有人知,几位可能未曾听过。据传那书扉页上写有‘落花承步履,吹雪染行衣’一诗,故而得名——说到这里,诸位应知自己见过此书了吧?”燕横道:“你他娘的说到西天去,老子也没见过。”张济也不着恼,微笑道:“那看来是张某说得还不够详尽。”当即耐心解释了一番。原来那雪谱是苏州云家世代相传的刀术秘笈,字句艰涩,图样玄奥,据说云寒川参详了二十年也仅领悟五成,但就凭这五成已跻身天下三大刀客。而周玉安更是靠此秘笈数年里从云府管家成为淮北名侠。这雪谱的神妙可想而知。陈闲又问几句,渐渐明白了端由:周玉安来蕲州请张济联络江南富商筹款赈灾,并以一册自撰的武学心得为酬;而张济在得知周玉安的真正身份后,猜测这所谓的武学心得,便是周从云家窃出的雪谱。张济心知若揭出周玉安的身份,武林中必有高人异士会来追索雪谱下落,便只散出周大侠为歹人所害的消息,自己便可闭门参悟周玉安给他的那册武学心得。哪知他照书修习三天,刀术并无进益,却觉头昏脑胀,险些走火入魔,便拿书去请教师兄“道剑”刘经,刘经很快看出此书乃是伪造的假秘笈。张济大怒,随即想到真正的雪谱定然是落在了燕横等四人手中,便带上两徒弟追出蕲州。燕横冷冷一哼:“我们即便真拿了那雪谱,也当归还云家后人。你若想改姓为云,恐怕已晚了些。”张济摇头笑道:“那日你们离开簌玉楼后,我翻查过周玉安尸身,却没找到雪谱。他为人精细多疑,如此重要的秘笈定会随身不离。除了你们还有谁能拿去?”崔重嘀咕道:“我也翻过他身上,可真没什么值钱玩意儿。”“你看,你自己也承认翻过……”张济猛一拍掌,“话不多说,雪谱给我,我奉送诸位白银千两,你们尽可抄录副本,以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咱们各凭本事参悟秘笈,如何?”陈闲道:“事关重大,我们须商量斟酌。”“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张济神色满意地拈须颔首,似早料到会如此,“诸位尽可细细思量,一日之后,咱们再来定夺。”陈闲道声告辞,四人出门而去。张济笑劝:“四位不用些酒菜么?薛姑娘,我可是叫了你最爱吃的莼菜羹。”薛方晴走在最后,闻言呸道:“无耻之徒!”四人远离客栈走到暗处,燕横恨恨道:“他们只有三人,咱们刚才莫如打上一场,未必便输。”陈闲看了一眼薛方晴,没有接话。薛方晴知道陈闲意为“若无薛姑娘从旁拖累,或可一拼”,当即眼圈一红,冷冰冰道:“好,我走。”陈闲道:“你现下孤身走了,只会被张济擒去要挟我们。”薛方晴气急:“姓陈的,那你说怎么办?”陈闲道:“咱们重新易容乔装,溜之大吉。”说完却甚忧虑,张济似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方才任由他们离去,恐怕定有办法再次找到。(十五)四人这回扮作一伙小贩,转而向东走了一天一夜,没见张济追来。还未松一口气,隔日便被张济在野外的山道边截住。这回张济一行四人,除他两个徒弟外,还多了个小胡子黑衣人,却是他们刚离蕲州时在一家小店遇过的。崔重连日来一直对这小胡子快到骇人的轻功耿耿于怀,乍又遇见,心头霎时雪亮,叫道:“你一定是许青流!”那小胡子闻言点头。陈闲等人恍然:“无影靴”许青流不光轻功江湖第一,更极擅追踪寻人,无怪乎张济总能找到他们。燕横嘲笑道:“许青流,你有大好本事,却和张济这等猪狗同流合污。”许青流道:“听说雪谱中记载了一种神妙身法,若能看上一看,也许我便能再快一些。”崔重诧异道:“你已经跑得比天底下其他人都快了,再快一些又有何用?”许青流道:“能比自己再快些,也是好的。”崔重连连摇头,不以为然。在他心中,胜过旁人便会有人钦佩称赞,那是头等乐事,至于胜过自己却是毫无用处。“闲话少说。四位言而无信,多商量了一天,不知考虑得如何?”张济匆忙追至,似也疲累,脸上再无笑意。燕横哈哈笑道:“这言而无信四字,你倒也能说得坦荡。”攀援中的许青流顿失凭借,下滑中用十指强行抠住岩壁,鲜血从指缝飞速渗出。而崔重在即将下坠时戳刀入石缝,凌空吊住了身形。断藤与碎冰纷扬撒下,谷底的陈闲与张济一时都看得惊住了。崔重此番踏壁斩藤用上了毕生功力,疾行中全身伤口一齐激射鲜血,当空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红线——日光流转之下,那长线如一抹明虹深深打入许青流心头,饶是他冷漠无情,也不禁茫然发怔。崔重狂笑不停,又大叫问道:“我和许青流哪个厉害?”与此同时,许青流情急中迸发全力踩着岩壁朝崔重斜蹿,当空一跃,竟抱住了崔重的双膝,而后将崔重当作梯子一般向上爬去,又抱在崔重腰上,伸手去夺那刀柄。“哈哈哈!”崔重却只自顾自笑着,恍如未觉,越笑越响。那笑声卷入狂风,吹飞冰雪,涤荡听者肝胆,似将山壁都震得轻颤起来。谷底的张济被山巅飘下的笑声刺得心中又乱又恨,见陈闲仰头欲答崔重,恶狠狠道:“不许答!”陈闲一笑,纵声喊道:“姓许的比你差远啦!”在他喊话时,张济咬牙切齿地急声低嘶:“别答!别答!别答!”每说一遍,便挺刀在陈闲身上戳出一个血洞,却没能止住陈闲的喊声。崔重仍然笑着,也不知是否听到了陈闲的回答,忽然看了看许青流。许青流本已要握住刀柄,与崔重目光一触,顿时明白了什么,摇摇头张口结舌,似觉难以置信。崔重猛地从石缝中拔刀,双足在山壁上一蹬,连带着许青流倒飞在高空——那一瞬,挥舞着长刀的张济眼中流露无比的惶遽,仿佛见识到远远超越他心智的存在。陈闲趁机向前翻滚,躲过张济的一刀,拈起地上的骰子拧腰回身。崔重与许青流当空坠落,同时摔毙。陈闲直视着张济弹出了骰子,眼神骄傲又轻蔑。张济眉心一痛,口鼻溢出了血,醉酒般摇晃几下,栽倒气绝。陈闲浑身浴血,瘫倒喘息了半晌,伸手取回骰子,四下张望,在一棵枯树边看到了地上的葫芦,便朝着枯树走去。艰缓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呻吟,却是先前断腿晕厥的屠翼苏醒过来。屠翼环顾山谷,顿时骇然失语。等陈闲走到枯树下,屠翼才缓过神来,厉声道:“到这地步,你还是不肯说出雪谱下落吗?”陈闲本来不知,但此际心头空明,闻言倒突然有了个猜测:那柄玉剑一直被周玉安随身携带,莫非雪谱其实并非书册,而是能藏入玉剑中的纸帛?他自然不会把这一猜想告诉屠翼,轻笑道:“那雪谱我就埋在这山谷中,你慢慢找吧。”屠翼一愣,随即狂喜大叫:“老子豁出去找上十年八载,总能找到!啊哈,看你满身都是血,你还能动弹吗?”陈闲不再理他,坐在枯树下,慢慢把葫芦中的碎石倒出,捧了雪开始擦拭葫芦。“你等着,看老子怎么炮制你!”屠翼语声亢奋,拖着断腿朝陈闲爬去,“我知道你快死了,但在你咽气之前,老子有八百种法子让你后悔生在世间!”陈闲默默将葫芦、短剑、骰子都擦得透亮,并排摆放在脚边的雪地上。他拥有的东西一直不多,每一件他都很珍惜。他从衣襟里拿出那颗曾掉落被崔重瞧见的饭团。二十岁那年,他在雁荡山上的一场赌斗中输得干干净净,让他几乎赔尽一生都还不够。但他想,到了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该算还清了赌债。他吃下了饭团,嘴角流出乌血,背靠着树干死去。(尾声一)薛方晴孤身走了两天,天空飘下了细雪。她吃下一根肉干,在风雪中继续前行,忽然看到一块方圆丈许的空地,裸露的黑岩在白茫茫的雪地间很醒目。空地上有一根梨枝。薛方晴捡起梨枝,向前望去:远方的风烟雪沫中闪过一道模糊的光华。她不知那便是后来江湖上久久流传的“云中一刺”,但仍加快了前行的步子。她低头看了一眼那根梨枝,莫名觉得亲切。她想起那天在簌玉楼,趁着周玉安被来历不明的梨枝所惊,他们四人互望了一瞬,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到了坚定。(尾声二)那天赶到蕲州城门外,三人算算时辰还早,便在一处茶棚歇脚,个个面皮紧绷,望着高高的城门如临大敌。“砰”的一声,茶棚伙计把茶碗重重搁上木桌,茶水溅及燕横衣衫。若是往常,依燕横的脾性早将这伙计踹飞,但在这蕲州城门口,他不愿节外生枝,竟忍了下来。一路怪话不断的崔重此时也低头沉默。陈闲就着茶水吃了几口饼子,咂了咂嘴:“茶味尚可。别让薛姑娘在楼里久等了。”说完站起身来。燕横和崔重跟着站起。三人大步迈进城门。门洞昏暗,彼此的心跳声像灯火一样难以掩藏。身后的来路和前方门洞外看去都是一片光亮,似能让人忘记正走在黑处。三人凝重的脸色被阴影遮笼,显得有些狰狞。燕横问:“这算是最后关头了吧?”崔重叹道:“真若到了最后关头,我想听人说声佩服。”陈闲答应:“好。”三人穿过门洞,站在了阳光里,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吐出了积叠一生的霜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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