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吟·淮城雨

朗月吟·淮城雨
分类:武侠故事
111
盛夏,清晨。云黑欲雨。距离淮安城百里的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小客栈正热热闹闹地张罗着早点,堂中坐得满满当当。滚滚的雷声不时从外面传来,搅得行客们多有些心神不宁,生怕将落的暴雨会耽搁行程,相互间攀谈拥挤、吵吵嚷嚷。然而,角落里的一张方桌,却空荡荡地只坐了一个人。——是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面孔白皙,五官清秀俊逸,神情平静谦和,乍一望去,颇令人心生亲近之感。他正心平气和地吃着清粥小菜,眼光温温融融地落在桌面上,好似在想着什么事,又似什么也没想。就在他吃完了粥,放下碗筷的一瞬,忽然,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从拥挤的人堆里蹿了出来,径直走到了他的对面,稳稳地坐了下去。“嗯?”男子眼中升起了错愕。看清了面前人的相貌之后,那错愕又陡然放大。这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子,虽然刻意在脸上做了丑污矫饰,却仍掩不住眸子里的灿然光辉。“你是?”男子问道,嗓音柔和舒缓。“请问,你是‘晴明剑’林江,林大侠吗?”女子不答反问,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瞳仁黑中泛灰,睫毛浓密纤长,眸光里的灵秀之气喷薄欲出,瞬息间就攫取了对面人的呼吸和心跳。男子不自觉地怔了怔,伸手抚上了腰间的长剑。他并未刻意显露这柄剑——尽管这柄剑在江湖上已颇具声望,他却从不以之招摇。近些年来,这柄剑出鞘的次数更是愈来愈少,杀气渐散,几无声息。“唤我正谦便是。”过了片刻,男子笑了出来,向女子微微一颔首。“真的?太好了!”女子惊喜地叫道。正谦,正是林江的表字。“姑娘如何称呼?有什么事吗?”林江正色问道。“唔,我姓秋。”女子的眸光忽然不易察觉地暗了暗,“我听说,林太侠今日要去淮安?”听到此言,林江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其实早前他已注意到,有个小女孩一大早在门外跟他的马童说过几句话。“我要去淮安城郊的阴凉山。”林江坦言道,“今日是我亡妻的十年之祭,要赶去墓前祭奠。”这话一出,女子的眸光又暗了暗,垂头低低道了声“节哀”,却分明没有半点讶异。林江刚有些不耐,女子忽然抬起头,从袖管里摸出一块银锭,轻轻放在了桌上:“不知……林大侠可否带小妹一程?”林江再一次拧起了眉头。那银锭约有五两,成色也不差,足以租借一辆高篷宽车舒舒服服地去到淮安了。“为何?”林江道。女子看着他,抿了下嘴,突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霎时间,林江便明白了。就在她站起的那一瞬,近十道杀气从堂中的各个角落里溢出,闪电一般直逼她身后。“咳咳——”她被冲得陡然弯下腰,咳嗽了起来。这女子显然不会任何武功——若是会的话,只怕此时已尸横当场了。林江也是扣住桌沿死死忍耐,才没有依着本能出手。“没事吧?”林江赶忙站起身,伸手去扶住她手臂。见无异变,满堂的杀气一现即隐。女子止住咳嗽,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好。”林江吸了口气,缓缓地道,“我捎你一程。”雷声翻滚得愈来愈密了。蜿蜒的山道上,黑篷马车飞也似的狂奔,直向淮安而去。林江在车厢里盘膝危坐,长剑横陈身前。那女子已洗净了面容换上了女装,带着名唤“灵儿”的小婢,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另一侧。有“晴明剑”坐镇,他们从客栈出来时,终没受到什么明面上的阻碍。此时虽然不见得已甩脱了那些人,情势总算缓和了许多,不再刀剑加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林江微微笑道。那女子转头跟小婢对望了一眼,吸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小妹是苏州人士,名叫秋月心。”她缓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羞怯,“原是皓月楼的艺伎,一月前刚刚被人赎身出来。”她顿了顿,“林大侠近几年若去过苏州,说不定……听说过我。”林江面露眺然。原来是她!怪不得这般姿容绝盛,哪怕粗布荆钗脂粉不施,举手投足也绝美灵动,撼人心魄——那可是红遍苏州七年之久的乐伎头牌,口口相传的江南第一美人!林江点了下头,表示他确实知道,又微微一笑:“那么,为你赎身之人,想必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这句话一出,秋月心的唇色陡然白了下去,赶忙转开了眼睛。林江敏锐地发现,她眼角霎时间红了,缀出几滴珠泪,险险滴下来。“小姐……”灵儿立刻皱起眉,伸手安抚。秋月心倒没有放任情绪泛滥,极快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转回头来:“确是如此。连他自己都搭了进去,如今生死难测。”林江表情一肃。的确,以那些追杀她的人的实力来看,这麻烦惹得绝对不小。“为什么要去淮安?”林江把手放在剑鞘上,缓声问道。秋月心抿了下唇,抬手从领口里拽出了一根红色的丝线,底端缀着一块小小的青色玉石:“听说,淮安有一位柳白原柳大侠,侠肝义胆,剑术卓绝。”她说着,把玉佩解下,托在掌心递给林江,“临别时,我恩公将这玉石悄悄塞入我手,许是要我来向柳大侠求援。”林江眉心微微一跳,伸手接了过来。那玉石正反面分别刻着:淮安、柳白原。质地不甚起眼,笔意刀工也不算上乘。“原来是要去寻柳白原。”林江勾了勾唇角,将玉石还给了秋月心,“这求援令许久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了,没想到现在还有。”秋月心眸子一亮:“林大侠认识他?”“呃……”林江忽然面露尴尬,呵呵笑了笑,“淮安人,哪有不识柳白原的?堂堂鬼谷青溪剑派传人,十一年前便名列江湖十大名剑,是名满江湖的少年奇侠了。”“是啊,名剑‘沾衣’……”秋月心眼神里露出一丝向往,立刻又转眼看向林江,笑了笑,“不知林大侠可方便帮小妹引荐?”林江沉吟了一下,脸上表情渐渐冷了下来:“我已十年未归故里了。”他顿了顿,“况且,与他也没什么交情,怕是难帮上忙。”这话一出,窄小的车篷里气氛立刻凝结住了。失望的情绪从每个角落弥漫起来,尤其缀在那小婢子灵儿的眉角,使她整个脸庞都呈现出一层忧郁的颜色。秋月心倒没说什么,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现,只应了一声,低下头,轻轻抿住了唇角。林江不再说话,手抚着剑鞘,仰头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马车依旧在雷声中狂奔。在颠簸中,秋月心感觉得到——山路蜿蜿蜒蜒、悠长坎坷,却终是向着那一座尚存希望的城池而去。阴凉山脚下,黑篷马车停了下来。“林大哥。”秋月心将车厢里林江的最后一件行李递下去,咬了咬嘴唇,终于开了口,“你祭祀完之后,不回淮安看看吗?”林江没有看她,径自把包袱背上身,道:“不了。我在淮安已无亲人,也发过誓不再回去了。”秋月心眼中露出了明显的失望,心中虽也有一丝好奇,在此情此景下却只得乖巧地点点头。“你们快走吧,雨要落了。”林江挥挥手,又叮嘱了一遍马童务必小心将二人护送到。马车徐徐驶出,秋月心在反复道了多谢之后,终于坐回了车厢里。只一转眼,幽旷葱茏的山野间便只剩下了林江一人。他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徐徐叹了口气。继而转过身向来路走了几步,将黑色的长伞往泥地里一拄,翻手又将背上的两个包袱卸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来的是哪路朋友?不如现身吧。”他对着空旷的山野朗声道。过了好一会儿,前方道旁的深草里才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顷刻,前后左右都显出了动静,似已将他包围。一阵浮热的山风刮来,吹得林江眼睑有些难受。就在这时,前方道路尽头露出了一角淡鹅黄的裙衫。“哟,当真是‘晴明剑’林大侠!”柔腻的女声飘来,“果然是至情至性的男子,顶着这样的天气,还是不远万里赶来做这十年之祭。”林江站着没有动,一手按在剑柄上,静静看着那女子一步步摇曳生姿地走过来。是个相当美韵女子,眉目娇俏,笑意盈盈,眼神却没由来地很是冷厉,落在林江的脸上,仿佛刀子一般。她一手拿着一柄粉白的油布伞,一手空悬着,虚虚捏着兰花。“姑娘如何称呼?”林江神情冷淡,口气却仍甚是谦和,“江湖相见,总要讲个来往。”那女子悠然站定,掩蓿口微微一笑:“奴家只是个下贱戏伶,可没资格跟林大侠你来我往。不过,林大侠若看得上奴家的颜色,可唤我一声‘喜妹’。”林江陡然拧起了眉头。这个名字,他在江湖里确是不曾听过。而开口就说自己是“下贱戏伶”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是正道中人。“哈哈,林大侠不用紧张,喜妹并无恶意。”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今日到此,只是想跟林大‘侠谈一桩生意,摆一台大戏。”轰隆隆一声,一阵雷在天际滚过。山风在草木间穿行,扬起了一重重潮湿的雾气。马车刚刚进入淮安城,暴雨就劈劈啪啪地落了下来。秋月心用伞抵着竹帘,坐在车辕上往外望。大雨很快湿透了她的袖口和裙摆,飘在发丝上的水凝缀成一股股细流顺着脖颈往下淌。马童驾着车直往城中心驶去,打算找个敞亮的客栈落脚。暴雨实在太大,一路行去,街边店铺纷纷敛货关张,推着车挑着担的小商贩都跑起避雨,行人更是举袖遮着头脸狂奔,根本无人顾及这一辆陌生的马车。这小马童也是第一次来淮安,不太识路,加上天色昏暗大雨迷蒙,绕得几圈便失了方向。秋月心心下焦急,她倒不急于找到客栈落脚,只是眼看外面的人越来越少,暴雨一时又不可能停,如何打听柳白原的消息,便是个大难题了。“哎?镇淮楼!”马车转过一个弯,马童忽然就看见了淮安城中最高的谯楼,“这暴雨来得急,说不准楼下有不少人在避雨。”“好,就往那去!”秋月心道。不一刻,马车便驶到了谯楼下。秋月心撑开伞,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踮脚向谯楼底一望,顿时有些失望。竟一个人也没有。再仔细看看,墙根底下似乎蜷着个乞丐,脸冲着里面睡着觉,一动不动。“小姐?”灵儿也从车厢里跳了出来,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小姐你别急,我去问问他!”说罢就提起裙角准备跑过去。秋月心一把拉住她:“哎,我去。”她转头看看街旁边几间已关了张的点心店铺,“你去那边,敲门问问看吧。”灵儿见她神色坚持,便道了声“小姐当心”,依言乖巧地去了。秋月心吸了口气,提起裙摆向谯楼底下走去。那乞丐穿着一身灰黄的烂衫,肮脏杂乱的长发黑白参半,胡乱束在脑后。他睡得甚是香甜,传出轻微的鼾声,对秋月心的靠近毫无知觉。“咳咳……”秋月心清了清嗓,“这位……这位壮士……”她这句话出,自己先红了脸。乞丐陡然惊醒,打了个喷嚏,睡眼迷蒙地转过身来。秋月心看清他容貌,立时吃了一惊。看他头发花白,本以为是个老头儿,谁知面孔却颇为年轻端正,仿佛年纪才不过二十许。那乞丐看到秋月心也甚是惊讶,然而只一瞬,他眼光就飘到了秋月心身后,神色渐渐化为了狂喜。“哎——哎呀呀!”他从地上一轱辘爬了起来,“下雨、下雨了!”秋月心陡然惊得后退了半步。这乞丐口齿不清,眼睛里像迷了一层雾,一跳起身就伸开双臂冲进了雨里——显然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他完全忽视了秋月心的存在,一跳进雨里便舒畅地大笑,一边三下两下把上身的衣服脱了下来。秋月心赶忙又退开几步,惊得微微张开了口。乞丐就着大雨开始欢叫着搓洗身上的泥灰,裸露的上身骨骼修阔,身体却营养不良,甚是瘦薄。极为刺目的是,他黝黑的皮肤上竟纵横交错地布满疤痕,仿佛遭过什么严重的苦厄。“喂——”秋月心咬咬牙,又撑起伞走了上去,“向你打听个事——你知道柳白原柳大侠住在哪里吗?”那乞丐猛地扭过头来,眼中仿佛清明了一瞬,却很快又变癫狂:“柳白原?什么柳白原?从不曾听过!”秋月心心中立刻凉了下去,随口道了声谢,便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那乞丐也不理她,兀自在大雨里欢腾玩闹。走到马车边时,灵儿也刚好敲完了近旁的所有店铺,闷闷不乐地回来。“没问到吗?”秋月心蹙着眉,不甘心地问道。灵儿摇了摇头,马上又点了点,神色更加苦闷:“问到了。”她长叹了口气,抬起手向谯楼的方向一指,“他,就是柳白原。”“柳大侠!”秋月心提着裙裾,奋力地追了上去,连伞都顾不上撑了。那乞丐已穿回了衣服,腋下夹着个破烂的斗笠,大摇大摆地踩着水沿街离去。“等等!柳大侠!”秋月心一下冲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那乞丐站住,看着她皱起了眉。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又清明了起来,戏谑癫狂的神情慢慢消散。“你认识甄夙吗?”秋月心从脖颈里扯出那块青玉,上前递到他面前。柳白原冷冷瞥了一眼:“不认识。”“可这个玉佩是他给我的,上面刻着你的名字。”秋月心凑前几步,“他叫甄夙,是圣上亲封的国手乐师。他为了救我被困在……”“不认识!”柳白原不耐烦地打断她。“那……”秋月心放下玉佩,咬了咬唇,“你肯帮我……救救他吗?我愿出重金酬谢!”柳白原又皱了皱眉,眼中掠过一丝迷茫:“重金?在哪儿?”“在苏州!”秋月心大声道,面上一喜。“哈——”没想到,柳白原却扭头就走,“我是不会离开淮安的。”“柳大侠!”秋月心顿时如坠冰窖,眼泪夺眶而出,绝望地哭喊了出来。然而,柳白原好似完全不曾听见,径自慢慢走远,背影仿若一座形态滑稽的孤山。 雨下得愈发大了。秋月心站在原地,只觉浑身的力气都随着他一步一步地离去被抽走了。这一个月来,她和灵儿花了浑身解数、受尽干辛万苦,才终于来到了这座城。每个夜晚,她都是要将那玉佩上的“淮安、柳白原”反反复复摩挲上百次,才能勉强入睡。可她如何能够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大雨兜头淋下,打在脸上隐隐作痛。脚下的青石劈啪作响,水花溅起,好像一个个小人在跳跃狂舞。她勉力支持着,实在受不住,终还是慢慢软倒下去。就在此时,一柄黑色的伞突然递了上来,遮住了她头顶的雨。秋月心抬头一看,忽觉一股热流直从心底涌了上来。“林大侠……”林江弯下腰,伸手把秋月心扶了起来。纤瘦的少女此刻情绪已然崩溃,嘴唇冻得白中泛青,浑身都在颤抖着。“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不肯离开淮安?”她仍望着柳白原离开的方向,眼神凄婉而绝望。林江深深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良久,他终于开口:“也许是因为,除了淮安,他什么也没有了吧。”秋月心整个身子震了一下,回头看向林江,突然朝他跪了下来。“啊,秋姑娘你……”林江吃了一惊。“月心愿付出一切,为林大侠做牛做马,终此一生。”秋月心不理他伸手搀扶,倔强地弯腰叩首,“求林大侠帮我!”林江愣住了,脸庞霎时通红:“这……你先起来……”秋月心紧咬着牙关,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林江伸手拉她,竟拉不动。“哎——好吧。”他只得妥协,“我答应便是。”秋月心一抬头,整个脸庞都亮了起来。林江指挥着马童,将马车赶到了淮安城东的一处旧民宅。那是一间极为普通的院落,大门颇为古旧,连靠着的几间朴素的民房,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林江打开门,招呼马童将马车直赶进了院中。“这是?”秋月心下得车来,四面望了望,问道。“这是我家旧宅。”林江道,“你们先在这歇一歇。”秋月心心中微微一凛。林江曾说过,他已十年未归,也早已无亲人留存淮安。然而这间宅院,却分明不是已废弃了十年的样子。“我们家曾经的老仆还在淮安,或许是他惦着旧情,时不时来收拾一番。”林江仿佛看破了秋月心的疑惑,解释道,“不必忧心,这里很安全。”“嗯。多谢林大侠。”秋月心点点头,随他开门进房,放下行李。灵儿跟着进来,见有稳妥的落脚地,嘴角噙着笑意,很是愉悦。“我就知道,林大侠不会不管我们的!”她声音清脆,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平白激起了几分生气。林江微微一笑,却不接她的话,径自走到里屋去收拾,打开窗户透气。灵儿以为说错了话,羞愧地吐了吐舌头。秋月心忍俊不禁,伸手刮了下她鼻尖,宽慰她不必在意。“今日雨太大,不能成行。今夜就住在这里,明日再启程。”林江说着,从里屋走了出来。“好。”秋月心点点头,心里却浮起了一层紧张。她许下以身相报的重诺,林江未曾拒绝。现在看来,他确是决意帮她去苏州救甄夙了,可如何搭救,都还是未知。甚至,他连要救的人是谁、有什么困难,都还未曾问过。“你们先进屋换换衣物,休息一下吧。我去买些必需之物,很快回来。”林江说着,便准备撑伞出门。“等一下,林大侠。”秋月心嘁住他,“月心有事想问。”“怎么?”林江转回头,眼中毫无波澜。秋月心咬了咬嘴唇,道:“我和灵儿这一路来,一直被人追杀监视。而进了淮安城之后,他们竟再没出现过。可是林大侠暗中帮我们料理了?”听到此言,林江眸子里有光芒闪了一闪。他稍事沉吟,终于轻叹了一声,微微笑道:“苏州‘半喜’戏班,隶属江东‘摔阖门’,的确有些难缠。班头喜妹手段毒辣得紧,你们碰上了她,没个会武艺的人庇护,决然没有生路可走。”他果然已与喜妹有过照面了!秋月心心头一动。她目光下移,看到林江袖口,忽然一凛:“你受伤了!”林江眉头一皱,翻过手腕遮住了血迹:“没什么事。”他顿了顿,“我已大致弄明白了事态缘由。你们大可放心,她若敢伤人,我定不会放过她。”他说罢,立刻走到门口撑伞离开,登上马车走了。这空荡陈旧的宅院里便只剩下秋月心和灵儿两人。“哎,太好了!”灵儿看着院门关上,转身快乐地一抚掌,“这下不怕他们了!甄先生也有救了!”秋月心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灵儿毕竟年幼,也还不知她许诺之事。这局面是福是祸,还着实难料得很。暴雨仍然不停,哗啦啦地打在屋瓦上,顺着檐角凝成水柱。秋月心换好衣服,四处巡看了下,感觉心中疑惑更甚。这间房屋显然是没有人住,衣柜皆空,但床铺俱全,突然来过上两夜是顶足够的。桌椅虽不算明净,倒也灰尘不积。看这样子,最少三五日前是有人来清扫过的。真的是什么老仆吗?住这样宅院的人家,家境显是十分普通的,又怎么会有什么仆从?莫非林江家里曾是大户,后来家道中落而至于此?“小姐!你来看!”灵儿突然叫了起来,打断了秋月心的思绪,“这儿有张琴!”秋月心眉梢一抬,循声走了过去。卧室窗台之下,一张梧桐木的古琴横陈在案上,遮琴的白色绸布正在灵儿手上。“是张好琴。”秋月心走了过去,伸指随意在琴弦上拨了两下,清脆的琴音叮咚流出。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呵斥。“谁在屋里!”未等秋月心和灵儿反应过来,那人已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双方陡一照面,不由都惊得睁大了眼:“是你!”来人一身破衫,肮脏狼狈,浑身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坠——竟是那疯乞丐柳白原!“你们怎么进来的?出去,出去!”他分外恼火,不由分说上前来赶人,仿佛这是他的宅居。秋月心眉心一凝,品出了其中一丝奇怪的味道。“是林江林大侠带我们过来的。”她一步步向后躲,朗声道。柳白原整个人霎时冻住了,眼睛陡然睁大:“林……林大哥……他……”他面庞上露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他回来了?他……他在哪儿?”他说完便转身四处去找,神色夸张癫狂。然而,秋月心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不同的意味。他虽然在找,动作激烈却异常紧张——仿佛极度渴盼,却又极度害怕。“他出去买些东西,一会儿便回。”秋月心赶忙道。她暗暗向灵儿做了个手势,让她把琴布放回原处,寻到机会就躲起来。柳白原停下动作,身上的焦躁慢慢平息下来。“你认识他?”秋月心试着问道。“他是我——”柳白原本已脱口而出,却又立刻卡住,“呃……是我……”秋月心耐心等着,却眼睁睁看着柳白原眼中燃烧的神采一分分灭了下去。“唔……我是他邻舍。”他颓然低下头,霍地转身,推开半扇门走了出去,在门前的石阶上面对着院子坐了下来。秋月心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几步,悄悄站在了他身后。瓢泼的大雨洒在院中,跳起的泥浆几乎溅到他脸上。“我与他,从小在这院子里玩到大的。”他低声道。秋月心暗暗吃了一惊。柳白原虽疯,此时此刻,却不像是在说胡话。可是林江明明说与他并无交情,不能引荐,这却又是为何呢?“林大侠是十年前离开淮安的吗?”秋月心问道。这句话问出,显然是把柳白原难住了。他背对着房门,秋月心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猜到他眼中的迷蒙,就如那连绵不绝的雨幕。秋月心又向前走了几步。越过肩膀,她看到他正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手掌心有一个长条形的伤疤,巨大黪黑,甚是可怖。“晤……那一年……是永乐十九年。”柳白原极力回忆,“今年是……宣……官……”“宣德五年。”秋月心接道,又顿了顿,叹了口气,“确是十年了。”柳白原没有说话,仍然默默盯着自己的手。“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秋月心问道,“他为何不再回来?你又为什么……不肯离开淮安呢?”“哈……”柳白原收回了手,晃晃头道,“我要守墓啊。“守墓?”秋月心眉头一蹙,立刻想到了什么,“是为……林大哥的妻子?”柳白原沉默了,佝偻的背影又冻成了一块奇怪的石头。一直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稍稍抬起脖颈,摇了摇头,道:“嫂子的墓不在这里。我是为我的家人——全家人。”秋月心心头猛地一记锐痛,好像有一柄刀子捅了进去。全家人。原来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竟让柳白原全家罹难——无怪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蹙眉看去,这孤伶伶的乞丐蜷缩在石阶上,大雨在他面前布了一张网,白茫茫的,无边无际。他不动弹,哪儿也不去,一天天在这网里昏睡着,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柳大侠。”秋月心推开了另外半扇门,揽起裙裾也在石阶上坐了下来,“虽然小妹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但往事已矣。你即便为此自怨自苦,都十年了,还不够吗?”柳白原没有说话。秋月心叹了口气,从颈中拉出那枚玉佩:“小妹实在不明白,柳大侠你既做了这‘求援令’,便是仍存有侠义之心,又为何非要把自己困在淮安呢?”柳白原突然抬起头,浑身跟着一颤。“不是我……”他目中一片迷茫,“不是我做的。”“啊?”秋月心讶然,“那又是……”她顿了顿,“你真的不认识甄夙吗?原太常寺博士,圣上亲封的国手乐师甄夙——他为了救我,现在被困在苏州皓月楼。”柳白原皱起眉,苦苦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哎……”秋月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玉佩收回衣领中,拎起裙角站起身来。“也罢。”她抿了抿唇,“林大侠已答应了助我。原本想着,你二人若是故交,正可同行相助。这一趟,林大侠若单人只剑,怕是太过凶险。”这句话落,柳白原的身子陡然一缩,肩膀竟哆哆嗦嗦颤了起来。秋月心一惊,看他似是又要发狂,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回到台阶之上。谁知柳白原挣扎片刻,又慢慢平静了下来。他长叹了口气,声音分外嘶哑:“我早已毁去长剑,废尽武功。就算林大哥愿我同行,也只是累赘罢了。”“什么?”秋月心吃了一惊,“怎么会!”她这一个月来,打听了不少江湖上关于柳白原的传闻。十二年前,他被清流剑江酌选中,带入了鬼谷青溪——那是被武林中所有习剑之人视为圣地的所在,是一个几乎不可能企及的梦想。一年之后,柳白原从鬼谷归来,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使自己的“沾衣剑”名列江湖十大名剑之四。那时,他才刚满十七岁。可是现在,他竟说自己那一身绝世武功已经尽废!“况且,大嫂因我而死,林大哥他……永不会原谅我。”柳白原仰起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所以,我没有骗你。这世上,再无柳白原。”秋月心只觉一股热流直冲顶心,视线立时模糊了。“果真如此吗?”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应着此声,院门“咔”的一声开了,一辆华盖雕壁七香车从雨中缓缓驶了进来,停在了院子正中。车厢门打开,撑出了一朵精致的白梅。秋月心心中剧震,赶忙向门口退了几步,脸已失了血色。喜妹,是喜妹!她怎么会找到了这里!林江呢?林江又去了哪里?何时才能回来?柳白原皱着眉,一时没有动,只看着那粉白的油布伞直起来,露出了一袭淡鹅黄的裙衫。“真没想到,竟会在此情此景之下,拜会柳大侠。”喜妹娇娇笑道。“你是何人?”柳白原冷冷觑着她,神色有些懒散。喜妹抿嘴一笑,撑着伞款步上前:“不知柳大侠是否听说过苏州‘半喜’戏班?”“没听过。”柳白原立刻回道。“那么……‘半山堂’呢?”喜妹嘴角笑意依旧,口气却忽然一变。柳白原眉心一皱,终于缓缓站起身来。“‘半山堂’与‘半喜’,同属于江东捭阖门。”喜妹道,“喜妹奉老龙头之命,特来请柳太侠和秋姑娘一起去总舵游玩一番,交个朋友。”她说完,忽然一掩口,“呀,险些忘了,还有甄夙甄大人——他应该已在路上了。”“你、你休想!”秋月心白了脸,急声喊道。喜妹将目光转向她,脸上的笑意完全收了起来,锋锐的眼神好像毒蛇吐信。她站在石阶前,一手撑着伞,一手垂着虚捏了个兰花,与柳白原隔了一丈距离相对而立。“我是不是休想,就看柳大侠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废了。”话音落,她空着的一只手上突然多出来一枚银色匕首。柳白原立刻向一旁躲去。眨眼间,一股锐利的寒气破空而来,直刺他的咽喉!“啊呀!”柳白原脚下一滑,向泥地里摔去。然而那匕首来得何其快!眼见就要割破他的喉咙,血溅当场!“小姐!让开!”干钧一发间,灵儿从屋里冲了出来,将一个木头妆奁朝喜妹狠狠砸了过去。喜妹看也不看,微微一个拧身便轻巧避过。妆奁“噗”地落入泥地,溅起点点污泥。那污泥倒让喜妹有些忌惮,再闪身一避,手里匕首的轨迹不由挪开了半分。就这么一瞬,柳白原也已重重跌倒在了泥地里。他就势一滚,动作相当笨拙,反倒离喜妹更近了一分。喜妹脸色陡然沉下去,仿佛耐心终于到了尽头。她手腕一动,白伞倏然合起,化作一道电光似的白影,直击向柳白原胸口。瞬时间,柳白原的身子重重向后飞出,一蓬热血陡然喷了出来。“啪”的一声,白伞再次绽开。喜妹一声冷哼,两指一转收起了匕首。她仍是下车撑伞时的袅袅姿容,连衣服都没怎么打湿。“柳大侠!”秋月心焦急喊出,想冲上去查看,却被灵儿扯住了衣袖。“那小丫头的选择是对的。”喜妹缓步向柳白原走去,没回头,却知背后情形,“这么冰雪聪明的姑娘,真该收进我‘半喜’。’“你、你做梦!”秋月心嘶喊道。喜妹根本懒于理睬,走到柳白原身前,屈下了膝。柳白原已然昏迷,口边胸前全是血,被大雨浇得一片模糊。“哎,难道真的废了吗?”喜妹叹道,伸手搭住了柳白原的脉门。阴寒而强韧的内力汹涌侵入,柳白原立刻浑身抽搐了起来,口角溢出大量的鲜血,脸色由白转青,开始翻起了白眼。“咦?”喜妹赶忙收手。只这么片刻,她已探出——柳白原的身体已变成一个无底的空洞,所有的内力都被强行散去了,神元也已烧尽,再也不可能生出新的真力。“哎,可惜。”她站了起来,右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不过,剑招你总还记得吧。”话音落,几个灰衣武士不知从何处跃了出来。“那小丫头,带走。”喜妹抬手指挥道,“柳白原捆起来,锁入厕中。”她转过身,向房屋门口走去:“茶水点心送进来,我要和秋小姐,好好叙叙旧。”窗外雨声潺潺。房间里,香炉青烟袅袅,案头茶香四溢。秋月心站在窗前看雨,对背后喜妹殷勤煮茶无动于衷。“秋小姐可是在忧思良人?”喜妹笑道,“可别茶饭不思,急坏了身子啊!想必甄大人他,会十分心疼的。”“你到底想怎样?”秋月心没有转身。“你若肯加入我‘半喜’,乖乖听老龙头的话,我自会带你去见他。”秋月心不屑地一笑。其实又有何好问的?他们不过是要以她作为胁迫,逼甄夙交出那本暗含秘辛的《蔡氏五弄》的琴叙谱罢了。“据我所知,老龙头眼下还是将甄大人奉为座上宾,就等秋小姐去了。他知道你二人皆出身孤苦,有意为你二入主婚,成就一段良缘。”喜妹一面说,一面把精致的点心一样一样摆上桌案。秋月心感到心头微微刺痛了一下。他们确实捏准了她的要害。她的人生前二十年毫无希望,这一年总算遇见,却又立刻破灭。如今的她,就如在连天大雨中的一支微弱的火烛,何时会熄灭,并不由她决定。而那些能将她收入屋檐之下的人,却是要用她去点燃焚毁世界的大火。“哎——”秋月心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只怕他并不做此想。”喜妹哈哈一笑:“秋姑娘竟如此不自信吗?”她摇摇头,“也罢,甄大人那边的事,等我们回到总舵再谈不迟。今日,我却想跟秋姑娘谈谈另外一个人。”“谁?”秋月心眉心一蹙。“柳白原。”秋月心霍地转过身来:“此事跟他何干?”“哟哟,紧张了。”喜妹抿嘴一笑,“我也真没想到,秋姑娘心地之善良,竟对这疯癫乞丐也护佑有加,视若珍宝。”秋月心皱紧眉头:“他武功已废,现在又被你重伤。你还想怎么样?抓了他又有何用?”“哎——”喜妹伸出食指左右一摆,“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沾衣剑柳白原,可是十七岁就名满天下的鬼谷高徒,我若真当他只是个乞丐,那疯的人,便是我了。”秋月心眉梢一沉,没有说话。“天下奇术,皆出鬼谷。柳白原所学的青溪剑术,可不比甄大人那卷《蔡氏五弄》里的‘洗尘’魔音要逊色多少。—喜妹盈盈笑道。“可是……他已经……”秋月心立时明白了。“我知道他武功已废。疯了十年,怕是剑招也忘了不少。”喜妹截口道,表情阴冷,“并且,我心里有数,他是个硬骨头,我就算百般折磨,也未必能逼问出什么来。”秋月心咬住了嘴唇。“所以,倘若连秋小姐都不能说服他交出青溪剑术,我也没有什么留他性命的必要了。”喜妹冷冷地道,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听到此言,秋月心的脸色终于白了下去。“怎样?”喜妹趁势逼问道。秋月心受不了那刀尖一般的眼神,不由偏转头去。这一转,正看见了被移至角落里的那张桐木古琴。“我需要考虑一下。”她径自向那古琴走去,一抬手掀开琴布,“弹首琴曲,涤荡杂念,喜妹姑娘想必不会反对吧?”喜妹微一皱眉,沉吟了一下,终点点头:“自便。”秋月心面墙坐下,伸指按上琴弦。弹一首什么呢?她闭上眼。那些烂熟于心的欢场之音,又如何能够涤荡她此刻心中的悲绝?窗外的雨声愈发大了,雷声也还在滚滚而来。指尖被冷硬的琴弦硌着,竟第一次让她感觉到陌生和恐惧——仿佛是按在刀锋上,一动便要流血。淮安、柳白原。自她踏足江湖,这五个字便是她全部的希望啊。可是到如今,竟反倒要靠她去怜悯和拯救吗?“秋姑娘若是想拖延时间等林江来,却是不必了。”背后,喜妹冷冷地道。秋月心手腕一震,看着面前苍白的墙角,感觉心中最后一道防线,正在缓缓崩塌。沾衣。这一场淋透淮城的大雨,又岂止是——沾衣欲湿,便可止。“苔衣生,花露滴,月入西林荡东壁。扣商占角两三声,洞户溪窗一冥寂。”终于,她心中轻吟,伸指拨弦。清冽的琴音响彻这方安静的屋室,沿着墙壁滋蔓到每一个角落,从窗口振翼而出。“《蔡氏五弄》!”喜妹惊讶地脱口而出。这是《蔡氏五弄》中的《幽居》,虽不如之前在苏州的对决之中,甄夙所弹的那曲《秋思》苍凉冷怆,却更为深邃岑寂,孤声独鸣。喜妹惊呼一声之后,便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这琴声太过明澈,直指心底——眼前仿佛看见那琴声之魄结成了一只大雨中的孤鹜,在沉寂的空山幽谷之间自由盘旋。秋月心闭着眼,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指尖流走,缠绕在琴弦上,又随着琴声蒸腾到空气里,漫溢到大雨中。琴声随着雨水落到屋瓦上,落到飞檐间,落到小院的每一寸泥土上,落到柴房顶的茅草里,落到厕房肮脏的木板缝隙间。然而,一无回响。秋月心嘴角轻勾,无声地笑了,慢慢对着琴俯下身去。“你作甚!”突然,喜妹一声暴喝。琴声戛然而止。秋月心突然从怀中拔出一柄匕首,狠狠向自己心口刺去。“停手!”喜妹将手里的茶杯直投了过去。“当”的一声,茶杯淮准撞开了匕首。秋月心侧身跌倒,琴弦被匕首划过,应声而断。“好血性啊!”喜妹由衷赞道,快步走过去,劈手一掌掴在了秋月心脸上。秋月心应声倒地,眼前一黑,几乎昏厥了过去。“来人,把她锁到柴房里去。”她依稀听到喜妹吩咐道,继而便彻底失去了知觉。一刻之后。举着黑伞的人影在门外出现。“林大侠进来吧。茶已经煮好了。”喜妹笑意盈盈地道。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雨雾的俊逸男子走了进来,正是林江。“真是多亏了林大侠。小妹着实没有想到,竟会如此顺利。”喜妹为他斟上了茶,娇笑道。林江随手将伞靠在门边,坦然入座,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如前所说,十年前‘半山堂’的灭门之仇,我们就此一笔勾销。”喜妹轻抬素腕,揭开了案上木盘上搭着的锦缎,“还有这二百两的纹银,请林大侠收好。”林江终于勉强笑了笑,不客气地将银子收入袖中,端起茶杯朝喜妹一敬:“多谢了。”“这是林大侠应得的。”喜妹抿嘴笑道,“另外,拜托林大侠去租借的一处空宅院,可寻到了?”林江点了点头:“便在镇淮楼下。”他顿了顿,补充道,“原来‘半山堂’总舵对面。”“甚好。”喜妹满意地点点头。林江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迟疑:“唔,不知,是否可以告诉林某,你们抓柳白原和这位秋姑娘,究竟是要做什么?”“这个,小妹稍后自然会告知。”喜妹点了点头,却不答反问,“对了,不知林大侠后来是否顺利加入了‘江夏杨家’?”此句一出,林江脸色立刻变了。江夏杨家乃是近几年随着朝廷中枢“三杨”一同崛起的豪门巨族,在庙堂之中根系深远,在武林之中权威至大,无人敢惹。“哎哟,看林大侠这脸色,是小妹失言了。”喜妹掩嘴道,“小妹是听说,林大侠近几年与‘江夏杨家’偶有来往,故而好奇一问。”听完这句,林江脸色已恢复了平静,不动声色地道:“林某闲云野鹤,几次与杨家碰上一同走动,也只是出于道义情面,不意拒绝罢了。”“噢,原来如此。”喜妹眨了下眼,笑容里不乏揶揄,“那看来,林大侠与杨家二公子杨骆,也甚为熟络了?”林江微微皱了下眉,没有回答。杨家经营商业,时常在各大州府城市收并酒楼、妓院、戏班、武馆、钱庄、赌场、药铺、邸店、当铺等生意。然而在江湖上,这位掌权的杨家二公子却十分热衷于招募江湖散客。“眼下,杨二公子正在与我们老龙头磋商,欲将江东‘捭阖门’并入杨家。”喜妹续道。“哦?”林江挑了下眉,“倘若条件够好,倒也不错。”喜妹抿嘴一笑,不置评判,又问道:“林大侠可知杨家为何如此热衷于收并武林门派?又为何偏偏挑上我们捭阖门?” 林江微微皱眉:“杨家野心之议,不必在此时闲谈。喜妹姑娘不妨直说其中与柳白原和秋月心的关联。”听闻此言,喜妹歉然一笑:“确是小妹故作玄虚了。林大侠与杨家交情不浅,必然比小妹更加明白此中关节。”她顿了一顿,坦言道,“杨家收并捭阖门,为的是‘鬼谷之术’。捭阖门所谙奇门之术,便是其中一支。”林江面上微微露出一丝讶异,竟显是对此并不甚了解。喜妹又眨了下眼,口气里不由已夹上了一丝不耐:“林大侠一定听过一个说法:天下奇术,皆出鬼谷。鬼谷其才无所不窥,诸门无所不入,六道无所不破,众学无所不通。尤其是历经千年传承,如今还能流传在世上的顶尖武学,无一不出自鬼谷。”她顿了顿,直视着林江的眼睛,“比如——青溪剑术。”林江眼神微微一震。那正是柳白原所学之剑。他深深记得,十一年前,柳白原从青溪归来之后在他面前演出的第一剑,是怎样的翩若惊鸿。“杨家表面上对各个门派兼收并蓄,不偏不倚,事实上,他们真正想要的,只是将世上流传的所有‘鬼谷之术’收入囊中罢了。”喜妹总结道,“所以,老龙头的意思,是拿下这两件秘技,好跟杨家谈个好价钱。”“哦。”林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所以,抓柳白原,是为了让他献出青溪剑术。那……秋月心呢?”喜妹笑了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这女人倒不会什么鬼谷之术。不过,她的情郎甄夙,深谙鬼谷‘洗尘’魔音。”“‘洗尘’?”林江皱起眉,似是全然没有听过。“这种秘术藏于皇家内苑珍本《蔡氏五弄》琴叙谱中,林大侠没有听说过,毫不奇怪。”喜妹解释道,“《蔡氏五弄》是蔡邕访鬼谷之后所作,方才秋月心所弹,便是其中《幽居》篇。只是她不知秘技弹法,故而听来只是普通琴曲。若换了甄夙,这方圆十里,只怕无人能逃。”林江神情一凛,只觉喉中干渴,赶忙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喜妹笑道:“所以接下来,更要倚仗林大侠了。”“哦?”林江眉梢又是一挑,将茶盏放回案头,“他们人都已在你们手上,还要林某何用?”抓这两个人,对喜妹来说何其容易?反倒是通过他的手来大费周章,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喜妹微微一笑:“柳白原那个样子,林大侠也不是不清楚。”她顿了顿,忽而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已在暗中监视了他十年.也花了不少的力气去逼他诱他。他的武功,确是废得彻彻底底了。”林江心中一震,脑中陡然闪过了那个火光刺目的画面。“想从他身上索出全部的青溪剑术,非林大侠亲自出马不可。”喜妹一字字道,“作为回报,捭阖门愿将林大侠倾力推荐给杨家——至少,是职领内院剑启堂之位。”剑启堂!林江脸色陡然涨红。这世上只怕没有几个人知道,那是他梦寐以求之位。原来的剑启堂主苍神剑林震也是淮安人士——是他从小便崇拜着的偶像。据传林震前些日子因病过世,他还难过了许久,也暗自揣度过杨家会提谁上来做新堂主。没想到,竟有机会……“林大侠可愿意合作?”喜妹追问道,眼中冷厉的光芒一闪。“这……”林江忽然背后一凛,“倘若……我当真帮你索到了青溪剑法……”他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嗓,“之后,会如何处理柳白原?”喜妹闻言盈盈一笑,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自然是杀了。”她向前探身,倚上去抚住了林江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林大侠十年前做的事,不就是想让他死嘛?”大雨依旧如注。已是下午申时,天色愈来愈暗,矮小的柴房里黑洞洞的。几声野兽般的号叫突然响起,秋月心猛地惊醒,坐了起来。遍地湿冷。浑身没有一处舒服的——喜妹怕她再次自杀,用麻绳将她双手绑缚得极牢,几乎要酸麻得失去知觉了。又一声惨叫响起。秋月心一惊,发现声音来自右边隔壁。若她记得不错,那正是院中茅厕的位置。是柳白原!那叫声惨痛而粗野,声音的确很像柳白原。是有人在拷打他?还是——他又堕入了疯魔,正在发病?秋月心攥紧了拳头,指甲都要抠进肉里。她还如何能帮他呢?这已是一个几无希望的死局。林江?可听喜妹的意思,林江也早已被她控制——毕竟他只有一个人,还受了伤。就在此时,柴房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轻轻的叩门声响起。“秋姑娘,你可在里面?”秋月心脑中“轰”的一下,眼泪立刻溢了出来。“林大侠,我在。”她哽咽道,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喀”的一声脆响,门锁被干脆利落地斩断。林江提着剑冲了进来。就着昏暗的天光,只见他衣衫残破,半身浴血,凌乱的发丝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儒雅的气质分毫不剩。“快,起来!”他一剑挑开绳索,扶起秋月心,“能走吗?可受了伤?”“我没事。”秋月心抬臂抹掉脸上的泪。林江不再说话,半扶半拽地将她带出柴房。院子里静悄无人,滂沱的雨将一切都染成了昏暗的灰色。“快走!”林江不由分说拉着秋月心往门口走。而恰在此时,又一声号叫从旁边的茅厕中传出来。“等等!”秋月心突然停下来。林江讶然:“怎么?”他顿了下,想起来,“灵儿我已查到在哪儿,晚些寻到机会再来救。我们先走!”秋月心咬住嘴唇,眼中神色复杂:“多谢大哥。;可是……”她看向落着大锁的茅厕,“柳白原……在那里。”“柳白原?”林江猛地张大了眼,“他怎会在这儿?”“现在来不及解释。”秋月心有些发急,“可以先救他出来吗?”林江的脸色沉了下去:“我早与他恩断义绝,你休要胡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秋月心被他一拖,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再抬起头,她脸上已满是泪水。“可是他会死的!”秋月心几乎是哭喊出来的,“你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有多苦!他疯成这样,却还记得常常来为你打扫旧宅,就是为了……”“够了!”林江怒吼道,“你以为我是神吗?救你一个已要搏命,还要救他?怎么救!”听到这句,秋月心忽然冷静下来。是的。林江做不到,换了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林大侠。”想到此,她忽然挣开林江的手,扑通一下跪倒在了泥水里,“多谢林大侠舍命相救!可是,月心不能走。”“你……”林江简直要疯了。“喜妹说过,我若不在了,她便会杀死柳白原。”秋月心对着林江叩下首,“我不能走。所以……就拜请林大侠,先去救灵儿吧!”林江愣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便在此时,一声尖俏的笑声响了起来。“哟!这是救人呢,还是唱戏呢?”“喀”的一声,屋室房门打开,喜妹撑着白梅伞盈盈走出。同一时间,匆匆的脚步声在小院各个角落响起,聚集而来。林江目眦欲裂,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大势已去。“自己当心。”他偏过头,对秋月心落下四字。继而一振长剑,身形如大鹰展翼,直取喜妹!“呀,晴明照剑!”喜妹故作惊讶。林江剑上发出嗡嗡的鸣啸,大雨打在剑刃上,如撞黄钟。只一眨眼,剑尖便刺到了喜妹面前。秋月心忽觉心头一紧。只见昏暗的雨幕中,那朵小小的白梅伞“啪”的一下台上了。继而银光一闪,林江的长剑上陡然发出刺耳的嘶叫声。“砰”的一下,林江整个人向斜里飞了出去。“林大侠!”秋月心失声痛呼。林江狼狈地跌在了泥地里,长剑脱手飞出,一直滚落到墙根下的臭水沟里。“哎!晴明剑林江,名气倒是不小,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喜妹夸张地慨叹道,“只可惜十年前柳白原不肯教你青溪剑术,许是你资质实在太差?啧,若是教了,怕是也不会闹得那样惨烈了。”她说罢,又撑开伞,慢慢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这位秋姑娘,也当真出乎我的意料。”她慢慢走到秋月心跟前,偏过头看了一眼茅厕,“你这么在意那个疯子,不如就把你跟他关在一起——可别忘了我的话,好好地劝劝他。”门板“喀拉”一声打开又关上,一个瘦小的人跌了进来,发出一声轻轻的痛呼。柳白原早已醒了过来。外面的雨声很大,然而他还是听清楚了——林江是如何落入喜妹之手的;以及这个只见过两面、不会分毫武功的弱女子,是怎样偏执地非要留下。“你,还好吗?”他轻声问道,嗓音说不出的‘嘶哑。黑暗中,秋月心没有说话。只缓缓挪动身体,找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她口中轻轻抽着冷气,仿佛哪里受了伤,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哭泣。“唉。”柳白原苦苦一笑,“方才,你跟他走了便是。我这种废人,又何必非要救呢?”秋月心冷冷笑了一声,伸手把颈上的玉佩扯了下来,向柳白原砸了过去。正中心口。然而柳白原却没有接,任凭那玉佩从衣上滚下来,落入厕坑之中。“我武功已经废了,不可能帮你去救人了。”柳白原摇摇头,“你还不如……”“我早知你武功已废。”秋月心截口道,“可我留下跟你武功废没废无关!”他和林大嫂,根本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甚至在半山堂的阵中,他都因私心没有救她!“林、江!”柳白原终于承受不住,怒吼出来。——只为了一个富家小子的一次合意。——只为了这个人心里的那点欲望,和嫉妒。“你还问我为何不肯教你青溪剑术。你根本、不、配、用、剑。”他一字一顿,缓缓挺直了腰背。风卷着雨吹进来,掀起了他满头花白的长发。“是吗?”林江目光一闪,又抬步向他走来,“可是如今,我还是学会了。难道你以为,此时还能赢我?”说罢,他飞起一脚,直向柳白原腰里踹去。“砰”的一下,柳白原重重向楼梯下面摔去,连番滚落到半当中,被一具尸体挡住。楼下全是血和断肢——还有散落的长剑。柳自原一把抄起。右手掌心的伤口一下子剧痛,激得他浑身经络都抽了起来。林江居高临下睨着他,也缓缓举起了手里的长剑。飓风陡起。鸷鸟循间,神肃势威——林江一剑劈下,直贯柳白原顶心——竟又是刚刚攫掠出的青溪剑法!他一剑一步,每一次碰撞都震碎柳白原的一块骨头,撕裂一寸皮肤。柳白原只有退,一直退到镇淮楼下,退到滔滔漫天的大雨之中。雨水依旧冰冷绵密,在天与地之间霸道地织着,不肯留下分毫空隙。柳白原开始绝望了。手里的剑已卷了刃,背后是无尽的空洞和黑暗,雨水在身上凝结成冰,却无法阻挡林江攻来的凌厉剑气。平生第二次,他感觉到了那种绝望。那是他用尽所有的力量、燃尽所有的气与血,都无法消灭的绝望。他深知自己不可能做到,却又不能放弃。甚至——不能去想假如放弃了又会怎样。“果然是——世上再无柳白原。”林江一声冷笑,忽而一剑疾刺。柳白原脚下一滑,竟被林江一剑刺中右手手腕,牢牢钉在了石壁上。林江拧动剑刃,手腕里的血被挤出,成串下坠。柳白原浑身颤抖,却仍不肯放开长剑。“还不肯放弃吗?”林江眼中的怒火渐渐燃起,“你不是素来看不起晴明剑,连一招都不肯跟我过么?怎样?”他再次下压剑刃,更多的血涌了出来。柳白原低下了头。大雨兜头淋下,沿鬓角流进眼睛里,迷住了视线。“大哥。”他突然叹了口气,哑声道,“其实,我放弃的,比你想象的要多。而你,从来都不曾学到过——真正的青溪剑术。”“嗯?”林江皱眉。就在这一瞬,柳白原忽然手臂一旋,顺着林江的剑锋,将自己的右手切了下来!鲜血激射!柳白原一挥断臂,鲜血狂喷的断腕直向林江脸面击去!林江躲闪不及,立被糊住了眼睛,疾步后退。便在此刻,柳白原左手一把接住了掉落的长剑,平平划出一记横削。猛兽转圆,神道无穷——剑圆无穷无尽地推了出去,打在林江身上,犹如野兽扑向猎物,瞬间将之撕成碎片!“柳——”林江只说出一字,轰然向后倒下。大雨哗啦啦地灌进他胸怀间的裂口,很快满溢,将心肺肝肠都带了出来。血水顺着石阶往下流淌,最终汇入漆黑的泥地里,消失无踪。许久之后,柳白原终于停了下来,松开了鲜血淋漓的长剑。真正的青溪剑术,说到底,也就只有一个大道至简的核罢了——没有不计牺牲的侠义之心的人,又如何能够理解呢?柳白原抬起头,向着天空张开手臂,任凭雨水从眼角源源不断地灌进去。尾声午夜时分,暴雨已经停了。淮安城外,阴凉山脚,一座新坟立在旧坟之侧,火光一闪一灭。秋月心跪在坟前慢慢烧着不多的纸钱。柳白原抱臂站在她身后,仰头沉默地望着夜空。一晃十年了。直到今日他才敢离开淮安,来到这不远的阴凉山脚祭奠她。最后一片纸钱烧尽,火光灭了。秋月心突然难以抑制地流下泪来。“月亮出来了。”忽然,柳白原开口说道。秋月心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一轮明月在云间静静挂着。仿佛就等着此刻——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秋月心抬手擦了下眼睛止住泪,伸手暗暗摸了摸怀里缀着的青色玉石,转头看向柳白原。他容色憔悴,神情却舒展宁静。只是可惜,那一只能够驾驭世上最精妙的剑法的手,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秋月心不由叹了口气,心中酸楚又难以抑制地翻涌了起来。“秋姑娘。”柳白原忽然低下头,沉沉问道,“你,想不想学剑?”(全文完)
快捷导航 首页 联系 合作 sitemap [!---page.stats--]

集库-短视频创作者基地,致力于分享电影解说文案电影解说词电影解说稿抖音电影解说西瓜电影解说快手电影解说文案
短视频剪辑素材,短视频运营教程、变现教程,每天更新,为短视频创作者提供丰富资源。

Copyright © 2019 集库.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