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栈

归来栈
分类:武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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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客栈乱石峡的入口开着家小客栈,泥瓦灰砌的墙,藤枝的椅,花梨的桌,上好的白瓷盏胎釉里自然泛出点子桃花红,温柔得就像江南三月的春光。客栈的老板叫曾相识,他身形瘦削,举止斯文,虽然花白了头发瞎了一只眼,耳朵也不太灵光,可还看得出年少时的丰神俊朗,尚完好的那只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纵然不说话也像是带着三分笑,令人自然而然心生好感。许是生过什么大病,曾老板一年四季狐裘不离身,炭炉不释手,越到冬天就越显得没精打采,更雇了个身材高大的伙计小武忙前跑后,这客栈里的活计大半都懒得插手,平日里不过是靠在柜台后面,信手拨弄几下算盘珠子。账自然是好算的,左右这客栈开的地方人烟稀少,就算是不怕死的胡商闯西塞过天关,一年里也至多见着两三趟,怎么看这客栈开起来都只有赔钱的份。曾有人问老板,这里明明一年到头都没几个客人来,您为什么还守着这家客栈不走?老板眯了眯还完好的那只眸子,眼底一抹流光如岁月浮幻刹时隐没。他摩挲着手里的暖炉呵呵笑道:“客老他乡难回返,开一家客栈,自然是等一个故人。”所谓故人有很多种解释,譬如能温酒小酌的旧友,譬如将拔剑相杀的前仇,亦或者是烟波江上的惊鸿一瞥,映了眼入了心,便再也忘不掉,时时刻刻徘徊梦中的影。没人知道这老板等的是哪一种故人,往来的旅客有时好奇多间两句,往往都叫老板几句太极轻描淡写地岔了过去,到头来还稀里糊涂地多要了几坛子酒,只好摸着鼻子自认倒霉,结清了酒账上路。有的临走时回头多看上两眼,客栈门上挂着的那块匾,“归来”两个大字清晰入目,便少不得腹诽个两句。等故人的客栈名归来,归来栈的老板叫相识,走南闯北的人眼都够毒,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名起得敷衍十足,懒都懒到了骨子里头。最近这两年道上不太平,西塞狄戎平了内乱,三十六部族重归王旗之下,统领草原的还是那个浑邪王,同时上位的还有个左贤王。他是浑邪王从草原上捡来的野小子,帮着浑邪王平了内乱,凭着杀敌斩将的功勋成了浑邪王的心腹,一手铁腕政策推得雷厉风行,据说连当年溃散的青狼军都被重新建了起来。专闯西塞的老马帮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叹着气丢下粒碎银子,揭起皮帽扣在脑袋上,摇着头出了客栈:“唉,又要打仗喽。”风卷着黄沙拍上客栈招牌,檐角的铁马叮当响了起来,老板慢悠悠收了柜台上的几角碎银,食指轻拨,“啪”的一声脆响,一颗黑檀木算盘珠子滚了上去,老板眼尾挑起丝玩味的笑。“小武,关门,闭店,今晚有客上门。”二 客来阴森的夜,漆黑的景,寥旷黄沙上洒着一汪月的惨白,铁马又叮当响了起来。黑影如魅突然出现在客栈前,推门“吱呀”一声,先是试了试锁,觉着实在坚不可破,便屈指为记,在门板上轻叩三下。咚,咚咚。一长,两短,像是什么暗号。门缝里亮起了火光。吱呀一声,门开了,小武举着烛台站在门口,黄豆大小的火苗在寒风里奄奄一息,堪堪照亮来人的脸。“塞上行路难,店家可还有房,借宿一晚?”来人端正抱拳行了个礼,三十来岁的年纪,面上带了块狰狞伤疤,身上穿的是件狼皮袍子,常见的胡人打扮,一身风尘仆仆,俨然走了长路的模样。“店迎八方客,小武,让他进来吧。”客栈里头曾老板发了话,小武沉默地打量了来人几眼,一侧身让开了路。来人进了客栈,四下扫了一眼,发觉打烊的店里桌椅收拾得整齐,几条长凳都翻过来扣在桌上,竟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倒也不客气,自行撤了条凳,稳稳一放坐在了算账的柜台前头,一抬眼正好见着曾老板揣着炭炉拐进来,上好的狐裘松垮搭在肩膀上,越发衬出裘中身形单薄。来人盯着那身影,眼底有微不可查的寒意如冰,一闪即逝。“半夜上门,打扰了老板休息,抱歉。”他似乎是个不惯与人寒暄的,一句道歉都说得冷硬,视线扫过客栈里有了年头的陈壁旧柱,揽起毡披拂过被油渍浸入木纹的老梨花木桌,“看这客栈的模样,开了有些年头了吧?”曾老板正好伸长手去够柜子顶端的茶叶罐子,那里头是他珍藏了十七年的老君属,平日里也就逢年过节才肯沏上一壶,向来是不待客的。毕竟是陈茶了,茶叶罐子一开,爆出点碎茶叶沫子,呛得他猛然咳了起来,半响才平了呼吸,提着茶壶转过身来。他眼角眉梢依然是带着笑的,热水一冲入壶蒸腾,烟云万千氤氲而生,慢悠悠的声音从白雾里透出来,就有点子模糊,也有点子唏嘘。“是啊,整整开了十七年,算算日子才发现,原来有这么久了。”“十七年……”来人咀嚼着这仨字,眉梢突然一挑,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我记得十七年前这乱石峡是个战场,那时一场烈战杀得天愁地惨血流成河,老板把客栈开在这种尸骸遍野的地方,也不怕……”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桌上的烛光猛地一跳,骤然生了些阴森:“……不怕有鬼敲门吗?”雾气渐散,一壶老君眉冲得到了火候,老板提起茶壶仔仔细细倒了两杯,应声失笑:“这世上哪里来的神鬼魂灵,若是真的逝者有灵,我倒是每天都盼着他们能上来敲个门,免得我这客栈开了十七年,却一年到头都没几桩生意。”他将一杯茶推到柜台前头,是等来人自取的意思,自己取了剩下那杯,慢慢品了口陈年余味,手里的白瓷盏在烛火下自然泛出点桃花红:“乱石峡长七里半,塞外天遥一万九,客从远方来,走过的路自然比我老头子多些,天昏月白正是百鬼夜行的时候,行路人都不怕,我一介老朽有什么好怕?”来人盯了老板片刻,终于慢慢起身,握住柜台上那杯茶:“店老板谈吐不俗,还未请教贵姓高名。”“贵姓不敢当,高名更谈不上,曾相识,开一家归来栈,等一个故人。”曾老板屈指轻叩桌面,尚完好的那只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落在那人握住茶盏的手上。手指修长而有力,虎口和指根都有硬茧,是惯提刀枪的手,他视线又飘到来人腰侧,那里悬着口绝对称不上装饰的刀。刀长二尺七寸,刀身带弧有齿,刀尖狭如利牙,即使不曾拔出,曾老板也认得出敛在鞘内的锋芒。——狼牙刀,西塞狄戎最精锐的军队,青狼军的制式战刀。“客人悬刀夜行,风尘仆仆,登门必有要事。”老板垂了眼微微一笑,视线落进手里的白盏青茶,“正题之前,还未请教阁下名号。”“吴,吴相忆。”滚烫茶汤在杯中荡起涟漪,来人视线却始终锁在老板身上,几字低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曾相识,吴相忆。倒是两个针锋相对的好名字,工整得让人想起一副墓外头贴着的槛联。逝者曾相识,生人勿相忆。墓前四拜,阴阳两别,虽有风物相连,旧景仍在,故人却已长辞泉下,音容无忆。“砰”的一声,寒风冲开了窗呼啸入屋,刮得桌上的烛火明明烁烁摇曳不定,几点晶莹随风飘入,落在桌角上,顷刻化作一线水痕。入了冬,塞外的雪说来就来,白日里还见着干风黄沙,到了晚上却生了黑云琼华,曾老板泰然自若扣了杯盖,轻描淡写地对着身旁吩咐了一句:“小武,去把门窗都关好,别让客人受了寒。”楼梯拐角的影子里有人低沉应了一声,原来伙计小武一直都站在那,不言不动听着他俩寒暄,沉默得就像块石头。门窗皆闭,屋子里也没见着暖和了多少,吴相忆扫了眼客栈里无声忙碌的背影,端着杯子忽然叹了口气:“十七年了,涸血能干,人心可变,沧海也能化桑田,可石头居然还是石头,曾老板真是雇了个好伙计。”“客人赞谬,小武就这副性子,十几年了都改不过来,我觉得他倒也不用改,就这样挺好的,话少方真,客人说是不是?”老板又轻咳了一声,低头喝了口热茶,将肩膀上的狐裘又拽紧了些。“老板的话可不少,看来是一句也信不得了。”来人难得开了句玩笑,话音里可是一点都听不出笑意,眼神蓦然一肃,“老板说得不错,悬刀夜行,来者不善,我这次来并无他事,就是来找老板算一笔陈年旧账。”“哦?是什么账?”曾老板低下头喝茶,看都没看来人一眼。“人命,三万。”击石入水,风雷顿生,一道乌光铮然跃现,带着腥风兽吼,端端正正架在了老板的脖子上。来人一只手里仍端着瓷杯,另一只手中却有狼牙锋芒毕露,映着他目光铮棱如刀!“咳,咳咳咳……”老板猛然咳嗽起来,一缕暗红悄然潜入杯中碧汤,杯壁桃花瑰色添艳,那柄利刃锋贴颈旁,随着他身躯起伏上下颤动,竟是连皮都未划破半分。良久咳声停了,客栈内静谧无声,窗外风声劲急,铁马叮当,连连拍在瓦梁,曾老板抬了头神色不变。“我开了这家归来栈,等了整整十七年……”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还带了点笑,那只冰色盲眼里烛辉一跳,残烬里迸发焰光。“今日,故人终至。”三 旧账窗外风紧,屋内声寒,两人手里各捧着一杯热茶,却暖不了两颗睽违已久的故人残心。“十七年前发生在乱石峡的一场血战,曾老板应该知道。”来人声音里带着点暗哑,视线紧锁着老板面容寸锋不移,似要穿透那张脸上的温润笑意,看出底下埋藏的黑暗深邃。“三万鹰扬长空卫阻敢于乱石峡,力抗狄戎青狼,最终壮烈成仁,与敌偕亡。”老板好整以暇地举起茶盏,轻啜一口,丝毫未将横颈寒锋放在眼内,“英魂碧血,忠骨埋疆,那一役后鹰扬军无人归返,牺牲将士名号留碑,奉祀入忠骨塔永享香火,大江南北事迹遍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得好!”来人手一翻,浅碧茶汤泼溅在地,空杯猛地敲在桌上,“英魂忠烈,值此一杯。”“但你说错了一件事。”一杯难得的老君眉他点滴未饮,尽数敬了九泉英魂,烈声直迫肝胆。“当年那一役,鹰扬军不是无人归返!”他霍然抬眼,一双眸子暗赤浸血直视老板,屋外的雪无声落了下来。素洁覆地,掩不去乱石峡中曾生的烽烟战痕。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一场雪,万物俱寂的时候,狄戎的青狼旗压着雪线出现在了天边尽头。西塞三十六部族原本分崩离析各自为政,不知何时却被浑邪王统整为一,他沥血誓旗率军亲征,麾下十万青狼磨利了爪牙,目标直指大晋都城。 失了情报先机也就失了局势掌握,朝中接得禀报时,狄戎大军已一路攻城略地扬锋而至,当途守军纷纷溃败,狼王铁骑只差一步就要践踏中原河山。那一步,就硬生生止在客栈外头。那时还没有这家归来栈,乱石峡也不止是乱石峡,峡谷里一道天戈关虽然年久失修,靠着地形却还勉强算得上天险,失了地利青狼军也不忙进攻,只在峡外驻扎了下来,整兵待时。听闻狄戎入侵,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积年疲敝的国库凑不出足够的粮饷,久失训练的军队未经战阵,青狼军连奏凯歌正是士气高昂,强弱之势几乎无可逆转。当下就有文官上了奏折提出称臣议和,恳请圣上为国祚延续暂忍一时之气,否则将有亡国灭族之祸,他言辞哀戚声情并茂,说到动情之处甚至涕泪横流,俨然一副忠心为国不计荣辱的模样。皇上拿着折子面色数变,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阶下一声刀鸣,三尺血溅。主议和的文官身首分离,血染丹樨。“文死谏,武死战,大晋武备未绝,国灭何来!”鹰扬统帅韩钺手持沥血之刀立于阶下,众皆哗然而面不改色,虎目环视肃杀挟厉,尽显铁血,百官视线与他一触,皆觉喉头一窒,竟无一人敢于诘问。狐兔诺诺而退,唯有狮虎发声,气势竟夺阶上真龙。“敌情紧迫,再有妄谈议和者,无异通敌卖国,立斩无赦!”他目光再转锋芒不敛,直视皇位上的大晋天子,振声朗朗,“请陛下下旨,让臣率军西进迎战,定将狄戎青狼剿灭在天戈关外!”十万青狼磨牙吮血携厉而至,要阻他们,大晋何来这么多军队?皇上白了脸,偷眼看着韩钺手中滴血战刀,身子一颤本能向后缩去,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他仍是当今天子,不得不颤声开口:“韩卿要多少兵马?”“臣只需鹰扬军,三万。”韩钺昂首,眸间迸发烈焰利芒。三万鹰扬军,是当时朝廷里能拼凑出,勉强算得上精锐的部队,再多一个人也是没有,皇上被逼无奈,终于一咬牙,同意了韩钺的请求。铁木钉进地里三尺,青砖浇上糯米浆子,一桶桶的金汁滚油送上天戈墙头,铁甲控弦排开了一线横天,身后是枕戈待旦的三万将士。那是通往中原的最后一道防线,退一步,就是山河沦丧,国破族灭。那一仗打了多久,战况如何惨烈不必详述,世传两军拼到终末之刻天崩云裂,乱石如倾滚滚而下,将整座天戈关和交战双方一同埋在了乱石之下。那之后这里就只剩下了乱石峡,峡谷里乱石纵横,黄沙遍覆,一铁锹刨下去还能见着烧焦了的锈箭残刀,石下九重埋着十万枯骨。三万鹰扬军与敌偕亡,壮烈成仁,无人归返。可这自称吴相忆的人却说,那一役后鹰扬军尚有人在!“不过几个残留的孤魂野鬼,算不上人。”老者唇角微扬,提起壶给自己又续了一杯,也没忘给来人杯中倒满,声音淡得像…缕幽魂,“尝尝这茶吧,十七年前的老君眉,大帅费尽心思才寻来的六两,就算这些年再省也快喝完了,这可是最后一壶。”“你居然还敢提韩帅!”来人眉峰一扬,挥手就要打翻茶盏,却在半途硬生生止住,攥住刀柄的手一紧,面上的疤痕赫然有些狰狞,“我该叫你曾老板,还是叫你易军师,算尽轮回易成空,当年鹰扬军的首席智囊——“也是一手埋葬鹰扬的,罪魁祸首!”他声音发颤,辨不出是恨是怒还是十七年刻骨的悲愤,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出口,却还要生生克制着自己,不能挥下手中狼牙长锋。“你不该称他韩帅。”老者眉眼轻舒,热茶捧在手里氤氲出点热气,染得唇角笑意亦是一暖,“若老朽真是阁下口中的易军师,那我该称阁下吴先生,还是韩少帅,于十七年前被大帅派出求援,侥幸脱得生机的鹰扬少帅,韩铮?”“你早知我的身份?”吴相忆,不,该说是韩铮悚然一惊,他的身份本是极隐秘之事,这位老板居然旱就知道,却还和他寒暄了许久,全无惧色,更无愧疚。“不算太早,也就在你踏进客栈之前。”曾老板的桃花眼又眯了起来,泰然自若品了口茶,“老朽推算着贪狼侵北辰,雪夜故人来,等了十七年的夙愿,今夜也该有个了结。”“你在等我?”韩铮眉头一皱,视线在客栈中扫了一圈,余光仍紧盯着老板的动作,“叫武将军出来吧,我虽不知道他为何仍效忠你,但十七年前他的枪就比不过我的刀快,现在更不必说。”“咳……”曾老板见他戒备,轻咳一声摆摆茶盏,“不必担心小武,他不会对鹰扬少帅动手,毕竟不管是易成空还是武磊,都是原先大帅麾下的人。”“你还记得你是鹰扬军的人!当年你怎么就能……”韩铮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又一下子哑了下去。风雪更紧,铁马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幽微烛光亮了一亮,映出张眼角眉梢温润带笑的面庞,虽已鬓发花白,却还依稀辨得出当年的丰神俊朗。这位永远带着从容笑意的曾老板,曾是他除父亲外最尊敬的易叔。易成空入鹰扬那一天,韩钺亲自出帐相迎,揽着易成空的肩膀喜不自胜,说这下终于有了能助雄鹰扬翼万里的长风。他还呵斥当时不过少年的韩铮、武磊等一干小将,说对这位易先生必须尊敬如师,易成空所下之令与他亲口无异,决不容任何人违逆。易成空是真有本事的人,自他入了鹰扬,韩钺几次领兵出征皆是大获全胜,凭借他之筹谋,更让韩帅将战中损失减到最低,与鹰扬军交过手的人都说,韩帅麾下这位军师手握判官轮回簿,能知每个人的生死祸福,算得尽苍生人心。算尽轮回之名响彻中原,韩钺待他自也比其他将领不同,他知道易成空喜欢喝茶,就特地花了三个月俸禄,托人辗转从南方带了六两老君眉,亲自送到易成空手上。易成空知这茶名贵,坚不肯收,韩钺撂下罐子就回了主帐,留下易成空一个人对着泥釉茶罐苦笑连连,只得珍而又珍地收了起来。可就是这位他尊敬如师,与韩钺亲同手足的易军师,十七年前亲手点燃了埋在乱石峡内的火雷引线,将整整十万人,连同鹰扬大帅韩钺一起埋葬在了乱石之下!风声凄厉,犹如当年葬身此处的十万冤魂不甘怒号,飞雪如蓬拍打门窗,客栈中一线烛光摇摇曳曳,似照黄泉。寂静似一只大手,扼住了生者的咽喉,将世界留与亡者发声,曾老板坐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低头视线没入碧沉茶水,鬓边一缕白发悄然滑落。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韩铮哑声开口:“……当年三万鹰扬对十万青狼,即便占了地形之利,最终也脱不开以卵击石的结果,我知道父帅存的是什么心思,狄戎挥军直下战线拉得太长,必然补给不足。他只求前线血战能多拖延一日,等到后方兵勇招募补充至前线,哪怕只是步卒民兵,也能凭借天戈地形硬撑到到敌军粮绝退兵。“可他没想到,后方增援没等到,等来的却是你埋下的火雷炸药。”他眼角肌肉抽搐,持刀的手虽然仍稳,声音里却平添了惨烈,“这十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当年你究竟为何如此狠心,竟然能把军中同胞,亲如手足的兄弟亲手送上黄泉路。”那时血战连日,天戈关中兵将不足,城上轮值的士兵从一天三换减到一天两换,到了最后连轮换都是妄想,困了只能搂着长矛在城垛下打个盹,警号一响睁开眼就得上阵搏杀。伤者多得无处安置,只能在室外铺上革席,三九冻寒入骨的天气,热血淌在地上顷刻封冻成冰,黑赤腥锈地漫开森然血狱。天又开始降雪,六角琼华纷扬,折射出刀枪寒光,狄戎一波进攻方歇,韩钺掸着甲上血冰把韩铮嘁到近前,从怀里摸出虎符丢了过去,叫他速返京中请求援兵。韩铮一愣,还想多问两旬,青狼军的进攻角号突兀奏响,韩钺扭头望向关上烽烟,虎步风行上了城墙,一个亲兵将两匹马的缰绳交到韩铮手里,说大帅亲嘱,整个天戈关的命运悬于他手,叫少帅速去逮回。他打马离了乱石峡,还没出去几里,就听身后惊天一声爆响,乱石崩云有如天塌,地动山摇草木尽摧,他一下子果了愣了,整个人也变成了一块崩落的石头。天戈关“大捷”的消息传到京里,皇上大喜下令封赏,韩铮却没回去,自他辗转得知那一天的火雷是易成空亲手点燃,世上就再没了韩铮这人。留下的只有吴相忆,生者勿相忆。无人相忆,他才能脱了名号累赘,化作一缕逝者冤魂,亲手为他的父亲,为当年的鹰扬同胞——复仇!“我开了这家归来栈,本就是在等当年的鹰扬故人。”曾老板依旧低垂着头,韩铮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得见他淡然如冰的声音,“无论是鹰扬亡魂还是鹰扬少帅,只要来人还是鹰扬军中人,我就等着他们上门来—杀我。”韩铮眼神微变,曾老板却轻叹一声,首次露出点该属于他这年纪的疲惫:“可今夜不能,你,不能。”来人蓦然一惊,一点锋寒已悄无声息点在他后心,脊椎骨侧二寸一分,只需劲力一吐,立时骨断摧心。小武高大的身形从烛火阴影里现了出来,石凿斧刻般的面容上依然毫无表情,掌中却多了一杆赤血银枪,枪杆半挽臂弯稳持,枪锋挺得笔直,枪尖却在不停轻颤。无论颤得多急,总不离来人背心脊旁二寸一分,心之所在。韩铮脱口而出:“问心枪,石头你练成了?”武磊是当年鹰扬军内的小将,他家里遭过一场大变,被韩钺在生死一线之际救了下来,便带着家传的问心枪谱参了军。他整日埋头苦练枪法,人却变得沉默寡言,韩铮笑谑连石头撞上刀锋都能迸个火星子,他这脾气还不如一块石头。恰好武磊又单名一个磊字,石头这外号就被韩铮叫了开来。赤血银枪端持不动,武磊首次开了口,声音低沉:“动,则死。”“话少则真,你该知道小武从不说谎。”情势陡然逆转,曾老板慢悠悠地品着茶开了口,“问心枪下无冤魂,就算杀了小武,他都决不会对鹰扬少帅出手。但,你现在还是吗?”窗外风雪呼啸,猛然大作,韩铮身子一僵,如浸寒泉。“算完了旧账,老朽还有一笔新债想和客人算上一算。”杯盖磕在碗沿上一声轻响,曾老板撂了茶盏,拿起放在柜台旁边的黑檀木算盘,算珠轻拨,几声清脆,各归其位。“堂堂狄戎左贤王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曾老板不紧不慢地抬了头,那只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笑意尽失。四 新债枪问心,刀压颈,身在其间的韩铮一时不敢妄动,三人形成了种微妙却脆弱的平衡。众皆寂寂,只有曾老板手里的算珠拨动的声音,和着铁马叮当,在屋外风雪里显得尤为清晰。“十七年前狄戎溃败,浑邪王带着青狼残部狼狈回返,却在草原上意外捡着了个身陷狼群围攻的野小子,那人面上被野狼抓了一爪,血肉模糊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发烧了整整三天才醒了过来。”曾老板讲的是左贤王的出身来历,却又比往返塞外的马帮客商说得详细了许多,寒意沁骨的天气里,来人不知为何额角却冒出了汗珠,面上那块陈年的旧伤疤抽搐几下,尤显狰狞。“……后来他伤养好了,浑邪王喜他敢与狼群肉搏的勇气,便将他收入军中,从一个小卒做起,然后是十夫长、百夫长……他凭着战功一路升上去,等他一刀斩下叛乱部族首领头颅的时候,已经是狄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了。”第一颗算珠,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老板拨了上去。“左贤王帮浑邪王镇压了部族叛乱,又献策治军,颁布严刑律法,推行铁腕政策,不到三年就将整个狄戎凝聚成铁板一块.连所剩无几的青狼军都另选了青壮补足,以新法整顿练兵,狄戎铁骑重新纵横西塞草原,也就是这两年的事。”颗颗算珠在盘上飞舞,曾老板指拨岁月,言剖变迁,将那左贤王突然出现在西塞之后的事桩桩件件一一详列,听得来人冷汗涔涔:“你……你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做小本生意的,难免锱铢必较。”算珠拨动的声音一停,曾老板淡然开口,“再说十七年前赊了本,对欠债的更需多上心些。归来栈建在乱石峡口,往来客商闲聊带来的信息虽然零散,只要有心,雪泥鸿爪拼拼凑凑也能还原事情全貌,何况老朽经营了这些年,总要有些隐秘的情报来源。”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左贤王十年内于西塞狄戎横空出世,之前不过是一无名小卒,谁会那么上心,对一个无名小卒的过往都了解得这般清楚,若待他封王拜将后再想追索,诸多细节早已湮没在岁月长河中,无从得知。哪能如曾老板般如数家珍,有如眼见,分明是早已注意,有心查探。他拈着最后一颗算盘珠子,似乎拿不准是不是该拨上去.不经意抬头扫了来人一眼,那一眼却是极锐的,如寒针刺心,冻结血脉。“老朽知道的不少,浑邪王知道的却不够多,否则他怎会容一个前鹰扬少帅杲在身边,还想借他的手,对十七年前葬送鹰扬的人复仇?”来人悚然一惊,老板已重低下头去,眯着眼端详那突然难拨起来的算盘,两指随意点了点来人面前茶盏:“账目繁杂,一时半刻难以理清,左贤王先坐下来喝杯茶吧。”他这一声就没了先前的客气,隐隐带着命令的意味,韩铮腮侧肌肉轻颤,一咬牙端起杯子,茶方入口,眉头突然一皱。“这茶,是苦的?”他惊声出口,方才发觉这位曾老板饮了许久,悠然慢品如尝甘露的这一壶老君眉,居然又苦又涩,渣滓满口,几乎让人咽不下去。“苦吗?老朽倒觉得刚好。”曾老板神色不动,眼底却浮现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雾,安然将杯中已冷的残茶慢慢饮尽,‘‘十七年陈的老君眉,老朽可是珍惜得紧,只敢在每年七月半启封泡上一杯,现下你饮的,是最后一壶了。”酒尚陈,茶尚新。一坛酒窖藏十七年,启封后能满室飘香,而一罐茶若放上十七年,任当初是如何甘香清冽,最后都只剩得下碎叶残渣,一杯苦涩。七月半鬼门开,旧茶残敬待魂饮,一杯饮尽故人心。韩铮不觉握紧了茶杯,攥刀的手却松了下来,涩声轻问:“为什么?”为何十七年前你亲手点燃了火雷引线,令鹰扬青狼同葬乱石,却将故人所赠这坛老君眉当成至宝,饮至苦涩满怀犹不肯弃?还是这算尽苍生算尽轮回的易成空,自那一日就算到了接下来的十七年,他这一杯苦茶,只堪独饮。算尽轮回易成空,归来客栈曾相识,他改名换姓等了整整十七年,究竟又在等什么?曾老板指凝在算盘珠子上,半晌未语,两人间只剩茶烟袅袅,苦涩沉浮。“青狼军现在,应该快到峡口了吧?”他突兀一问,韩铮未及细思,本能作答:“卯时拔营,日行六十里,最多还有大半个时辰便至峡外。”他突然瞪大了眼,张口结舌看着眼前老者,那人鬓发斑白一目成盲,仅剩的那只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露出点似已久违的笑意。即使隐姓埋名做了十七年客栈老板,原本布计书策的手改作了闲拨算盘珠子,他也仍是那个算尽天下人心,从无遗漏的算尽轮回易成空。“你……”韩铮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又似乎更加糊涂了,这位老板冷眼观世看得一清二楚,至今为止却只请他喝了一杯茶,算了一番旧事,丝毫未提他究竟想要做什么。还未容他细思,哗啦一响,曾老板拂乱了算珠,黑檀木算盘在久凝僵硬的狼牙刀锋上一敲,刀锋顿斜偏了半尺,再不复威胁。毛皮塞搴声里他长身而起,炭炉揣进袖筒,另一只手端起烛台径向楼梯走去:“青狼鹰扬,远来皆是客,老朽尚备了些东西迎宾,不知左贤王是否有兴趣,随老朽上二楼一观?”他这一问不过客气,根本没容下韩铮拒绝的余地,烛火晃到楼梯半沿,小武沉默往前进了半步,枪尖逼近,韩铮眼角微抽,不得不也站了起来:“老板有心,莫敢不从。”客栈二楼意外的宽敞透亮,面对乱石峡的一侧开了四面窗,窗板只是虚虚掩着,听得见飞雪拍打窗棂的声音,临窗的地板上已积了一层絮白,另一侧却有近半掩在极厚的黑布帐幔下。韩铮踏上楼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幅黑白同世,泾渭分明。曾老板双手揣在袖内,炭炉暖意自狐裘内徐徐弥散,分明是冬日里怕冷的性子,却偏要站在窗边,侧头去听窗外风雪。他的人站在烛光下,影却落在白雪上,裘衣融暗,是这黑白之间唯一一道混浊不清,淡灰的影。“你听,青狼军的号角又响了,锋镝、战鼓、马嘶、刀鸣……”他半眯着眼,轻声低语,似在说与韩铮,又似说与冥冥、黄泉来听。窗外风声呼啸,雪漫琼白,风雪声中铁马叮当作响。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韩铮眉头微皱,曾老板已睁开眼看向他,摇头微带失望:“你可还记得天戈关有多高?”“山楼五丈,战台二丈。”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大帅治军如何?”他话音未落,曾老板即刻接上。“令行禁止,法度森严,天戈关中血战连日,却无一人称降,无一人弃战。”韩铮声音一肃,自有豪气生出,更有愤郁相随,当年那场战事鹰扬上下心志一同,将行在前,兵不畏死,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原谅易成空的所作所为。“浑邪王可与你提过,当年他是如何中伏遇袭,炸药是如何点燃,何时爆炸?”曾老板轻叹一声,韩铮语速也越来越慢:“那日天降暴雪,青狼久攻不下心生不耐,于雪间鸣镝催战,方至关前却不见抵抗,关门豁然洞开,鹰扬三千轻骑玄甲银枪疾冲而出,冲得青狼步阵骤乱,损失惨重。“浑邪王急变阵型,青狼铁骑自峡口冲入,鹰扬骑兵耽于追击不及撤退,城门关闭亦慢了一线,先锋狼骑冲入城关,天戈防线告破……”他声音渐低,喉中一哽,难以为继。曾老板替他说了下去:“天戈关破,鹰扬残部且战且退,浑邪王发觉有异时,麾下青狼军已十之八九破关入峡,随即,便是你知道的那场山崩。”“那不是山崩,而是爆炸,有心人事先谋划好的爆炸!”韩铮瞬间激动起来,曾老板做了个手势要他少安毋躁。“五丈山楼,二丈战台,要夷为平地需要多少炸药?“乱石峡长七里半,如何确保青狼军全数进入火药范围,不至功亏一篑?”每一问皆是沉重,每一问声皆一顿,蒙在十七年前的厚重尘纱终将除下,曾老板抬手轻捏眉心,眸子疲倦轻阖。“大帅洽军严谨,明察秋毫,有谁能在他茫然不知的情况下,将火雷炸药埋于整个乱石峡中,甚至埋到了天戈关下?”深渊中有兽暗生,无声处伸出爪牙,韩铮瞳孔骤然一缩,恐惧攫住心脏,尚未及阻止,曾老板已然开口,声轻如一声徘徊十七年的喟叹。进退两难,无可奈何。“下令炸关的,正是你的父亲,韩钺。”陈疤撕裂,脓疮泛出鲜血,几将韩铮吞没,他眼前一黑,本能喃喃:“不,这不可能,父亲他,他怎么可能……”“朝廷积年疲敝,朝臣耽于安逸,屡上条陈削减军备,鹰扬军裁撤得只剩三万,余者新军民勇未经战阵,除了天戈关中这三万人,无论去往何处,都寻不到一人来援。”烛焰跳跃在曾老板那只残眸里,颜色有些像干涸了的血,挣扎着还要涌出些微光。“鹰扬军以卵击石,拖到青狼军粮草耗尽的可能不过万一,实际上天戈关是根本守不住的。初至天戈整修城防时,大帅就下了令,由我暗中铺设火雷炸药,只待最后一刻到来。“他当庭胁君强令兵发,早已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鹰扬军可以灭。天戈关可以破,但残暴凶狠的草原青狼,必须止步在乱石峡内,无论这意味何种代价。”曾老板又叹了口气,看着韩铮摇摇欲坠的身影,声音里隐生悲悯,“大帅原本想与敌偕亡,但看到你时,他还是心软了。”“不,父亲不可能这样做,埋下炸药的是你,炸毁天戈的也是你,只能是你,不会是父亲……不是他……”韩铮身子一晃,踉跄退了两步,身后似靠上个硬物,勉强撑着他不至倒下,五指下意识攥紧柔软布幔,像是溺水的人绝望地抓住仅见的浮木,连连摇头,只是不信。其实他早已信了。他本是最了解韩钺的人,他怎可能看不出当时战况的濒临绝境,怎能看不出韩钺身上的决死之意,怎能想不到当年那一战的轻骑诱敌,缠战引入,步步筹谋直至火雷迸发,只可能是一人之令?只是他不愿信,他不能信。“不错,下令炸毁天戈关的不能是大帅,他是挽国势倾颓于狂澜的英雄,他是扶将倾大厦于危难的忠烈,他不能有坑杀同袍葬送部下的污点,哪怕这份牺牲,确实值得!”曾老板神情骤然严肃起来,他不笑的时候,平日里温柔的眉眼竟生出种风霜凛洌,傲骨嶙峋。如韩钺当年手执战刀,斩佞请命,如三万鹰扬挟勇临战,挥戈长呼。家国天下,生死存亡系于一肩,故而,义无反顾。“世人皆知鹰扬军拼死奋战,壮烈殉国,新训练的虎贲义勇需豪情激扬热血,幕后的筹谋算计,黑幕阴谋他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若有人执意发掘其中真相,那就是鹰扬军的军师易成空冷血无情,为求胜利不择手段,甚至亲手葬送兄弟同胞,其罪——当诛!”那一战后不久先皇驾崩,新君即位励精图治,满朝文武豁然一醒,痛定思痛除弊变革,乱石峡的归来栈也在同年建了起来。用一重假象掩盖男一重假象,用一重伪装维护另一重伪装,寒风冽袭,黑幔在韩铮手中褶皱成团,他晃了晃身子终于站住,耳边声音纷乱成麻,昔日战声今日风雪,于他心中搅成惊涛骇浪。他不愿信,他不能信。却不得不信。“所以……当年,父亲派我去寻根本不可能找到的援兵,是为保我一命,我离关之后,他就立即出兵袭击,诱敌深入……”他乍然失了力气,整个身子向后靠去,那硬物沉默无言,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依靠,“所以……我只是个逃兵,一个由于父亲私心一念,侥幸留命的,逃兵……”支持十余年的悲愤意念一空,他整个人似也一空,垂头低低惨笑起来,曾老板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神情渐肃。若非预先埋下的火雷炸药,天戈一破山河蒙难,青狼铁骑践踏故乡国土,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漂杵,能以鹰扬残部换狄戎十万精兵,这些人牺牲得值。当时易成空点燃引线后就守在旁边纹丝未动,由他亲手开启的地狱黄泉,本就该由他亲行一遭。可惜天道不公,他只炸瞎了一只眼,肋骨折断刺进肺里,酿成余生咳血的肺疾难愈,奈何桥上兜转来回,却还是让他捡回来一条命。怕是鹰扬的兄弟们鄙夷他的冷血,这才连个与他们一起殉国的机会都不肯给他。后来他发现这或许是天意,因为当他伤愈刚能下床时得到消息,韩钺一念心软保下来的鹰扬少帅,竟然并未回京音信全无,浑邪王撤退的时候,却在草原上捡着个身陷狼群的野小子。他算尽苍生轮回,却唯独不曾算到韩铮大难不死后,这颗矢志复仇的心!“山河故人曾相识,那一天后,老朽开了这座归来栈,等的是鹰扬故人归来向老朽报仇索命,等的也是一个故人自西归返,等着亲口间他一句,可还记得曾经为之沥血奋战的这片河山,是否还记得曾经并肩御敌身死志存的这些故人!”音如雷落,同时砰然一响,狂风暴起雪浪破窗,韩铮凛然一惊,手下本能随力一扯,身后的黑布厚幔应声坠落。清凛银辉直照进来,分不清是雪光还是月光,满目河山茫茫一白,是他十七年来不敢或忘的故国疆土,身方一颤,眼角余光又似瞥见什么,他猛一转头。刹那僵在当场。枪指他背心的小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方才倚靠支撑他的竟是张供桌。三层台上灵牌森立,笔直矗立如指天枪旗,牌上笔笔皆血,放眼看去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当中主位供着半柄残刀、一方灵位,韩公讳钺四字触目惊心。“塞上行路难,左贤王这一路走来天荆地棘,殊为不易,但今夜踏上这条前尘旧路,脚下踩着先人尸骸,对着眼前灵位英魂,左贤王是否还能坦然说一句,问心无愧?”风雪声中,曾老板的声音依旧清晰如盘上拨珠,笔笔清算质问连声,算的是眼前人改名换姓后的新债重重。更是——心债重重!“昔日鹰扬少帅投敌叛国,虽执复仇之义,但引领昔日仇敌践踏家国山河,你良心可安?”他字字句旬毫不留情,锋芒刺血,韩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猛然碰在地上,嘶声长呼。“我没有!”这一声嘶吼破天撼地悲怆无垠,将他十七年来的愤懑悲郁皆尽发泄,曾老板却忽然一笑,舒展开来的眉眼里却透着点老谋深算的狡黠。“我知道你没有。”他慢悠悠踱到韩铮身边,好整以暇地拍上他愕然僵硬的肩膀,风雪在他背后嘶吼,逝者亡魂在他面前森立,韩铮梗着脖子既愣且惊。曾老板带着种几能看透人心的笑意直视他的眼:“小子热血未泯豪气未绝,不逼上一逼激上一激,老朽又怎么听得见这句实话。”“你……你全都知道?”韩铮数不清今夜他到底问了多少次这句话,眼前这人就像真正判富,手执轮回簿子清算善恶,世上再没什么瞒得过他的眼,重重假象于他话语间逐一揭破,而自己那份隐忍坚执的心思,十七年来的真正谋算,在他眼下直自得近乎坦诚相告。“知道什么?知道曾经的鹰扬少帅是你,现今的狄戎左贤王是你,潜入狄戎,十年来不断送出情报,助大晋通晓敌情,更在今夜欲将狄戎青狼军带入埋伏的暗谍荆羽,也是你?”他声音不疾不徐,说得轻描淡写,听在韩铮耳中却不啻于一记惊雷,震得他目瞪口杲,再度说不出话来。曾老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轻不重的力道似携赞许,韩铮眼睁睁看着他放下烛台,抬手拈了三炷香,神情一整,于英魂灵前肃然三拜。“山河犹在,故人未忘,大帅有子若此,九泉堪慰。”五 故人世上已没了韩铮,只剩下矢志复仇的狄戎左贤王吴相忆。世上亦无易成空,尚留下归来栈内等故人的老板曾相识。逝者曾相识,生者勿相忆。这是副坟茔墓前的对仗槛联,说的是生死相隔的各行己路,阴阳不逢的该当相忘。而今曾相识的始终未变,勿相忆的从来未忘。故人,依旧故人。韩铮直愣愣盯着曾老板,茫然目光缓缓转动半圈,风雪融在眸子里良久方泛出一丝波光,他哑声开口:“你是如何知道,我就是荆羽?”他十三年前于浑邪王身边立足初稳,便开始暗中收买心腹,说服心向晋国的入塞客商,借他们之手向晋国传回情报。十三年间,狄戎与晋国之间已建立了一条完善的情报路线,由荆羽传回狄戎境内民生、军政、商业大大小小各种情报七十一条,皆属狄戎的命脉要害,至要机密。此事他行得极为谨慎,每次情报传递皆辗转数次,单线联络,即使传递情报的人也从未见过他面容,更不知以密语写成的情报内容为何。客栈的老板也换了个人,不再是那一笑起来春风融面的曾老板,成了个脸上带疤的中年汉子。他讲话不怎么和气,招呼生意时却比曾老板勤快了不少。可也是,客栈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不勤快些哪能行呢。马帮客商都见多了世事无常,也没人对这事多有疑惑,只要客栈的门照常开着,他们就照常进来照顾生意。也有新走上这条路的人问,老板怎么在这么个荒凉的地开了个客栈?那老板拾掇了桌子,合上柜台前的账簿,眼都不抬,从牙缝里冷硬蹦出一句:“等人。”开一间归来栈,等一个故人归。等他们,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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