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悲歌

建邺悲歌
分类:武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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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夜空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寒星几点,扑朔着微茫的光亮,寥寥落落的,倏忽便被沉沉夜色吞噬不见。万籁俱寂中,忽有马车声由远及近,御赐的云母车以纯云母替代窗纱,窗外被以锦绣,垂着绛朱流苏,锦车夜行,驾着一双青骢骏马,从建邺富贵繁华的深处驶来。所过之处,夜色都似为之一亮。李遥伏在墙头,黑色的劲装暗得仿佛已经融成黑夜的一部分,他冷冷地盯着渐渐驰近的云母车,似乎能透过那华美的锦帘和剔透的云母窗看见孙綝颈上青红的血管。这一次决不会再有任何意外了,身为天网的第一杀手,李遥从未失手过。云母车转过巷口的刹那,李遥如夜色无声掩至,手中离魂剑却于黑暗深处跳出一道道闪电般的光芒。强敌骤至,云母车前后的十几骑护卫立刻冲马过来,李遥掠向车厢的速度不变,手中剑似惊雷掣电,血花在他周身绽放又凋落,阻拦他脚步的生命仓促地消亡,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转瞬之间李遥已掠至车前,剑光交织处红木雕花的车门“咔嚓”碎成一地木屑。仿佛看见人间至可怕的一幕,李遥的瞳孔骤然一缩,中了咒似的定在原地。宽敞的车厢里并排坐着一对男女,枯瘦如柴的老人好似刚睡醒般睁开眼睛,彩裳艳妆的丽人则嫣然一笑,纤纤玉指在李遥的眉心一点,曼声道:“鱼儿还是上钩啦!”上篇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小雅·庭燎》建邺城外的不失酒家是一间破旧的酒肆,寒风中翻卷着的一面酒旗与其说是在猎猎飘扬,不如说是在瑟瑟发抖。肆中的孙攸一身琉璃白直裾,衣料朴素却一尘不染,他眉目俊雅,气度高华,虽是跽坐在朽案前,手擎着带豁口的酒盏,竟也别有一种落泊却不颓丧的贵气。门口的光忽然一暗,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孙攸起身,左掌右拳,竟向他行了一个江湖上的抱拳礼,中年男子却只是苦笑了一下。“齐先生,这次可有什么线索?”两人一坐下来,孙攸便问道。“唉,还是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齐先生摇了摇头,神色惨淡,“孙公子,自太平元年以来,你们林林总总出了快有四万缗钱,而我们天网也前前后后策划了十二次暗杀,每一次都竭尽心血,每一次都有去无回。离魂剑李遥,已经是天网最好的杀手,原想由他出马,纵是不能诛杀此贼,最少也能探出在他身边护航的是哪位高手,也算能给你们一个交代。没想到……唉,齐某惭愧,为杀那贼子,天网损兵折将,还险些被官府的人知道行踪,如今是维持也难,实在是折损不起了,还是请孙公子另请高明吧!”“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孙攸目光湛湛,道,“天网以此八字为宗,先生以‘不失’为名,为的就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难道以天网之恢恢,却要放任这样的奸贼祸国殃民,逍遥法外吗?”“道之所在,天网兄弟人人皆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但那贼子是何样人物,孙公子你是最清楚不过了。去年寿春沦陷,先帝还没来得及问罪于他,便被他废去了帝位,远放会稽,之后又一手拥立了如今这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傀儡皇帝。天‘子尚不脱其股掌之间,天网又能何为呢?”齐不失眉头紧锁,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初为着夜鸢的情面,为着与吕家的交情,也为着替天行道的教义,天网拼得骨碎血溅,接下了你这单生意。可事到如今,不是齐某推脱,实在是事不可为。天网之中,现今只剩老弱残兵,已无人可用了。”孙攸猛地将盏中酒灌入口中,江东少有这么烈的酒,烧灼得他五脏如焚,眼睛都仿佛要呛出泪来。“说来也蹊跷,天网的策划向来谨慎周详,别的不说,便说九尾天狐苏妙容那一次。妙容为杀那贼人,不惜舍弃清白,装扮成弱质孤女被卖入青楼,后被那贼子赎出做了侍妾。妙容心细如发,将~切算计妥当,足过了半年才敢动手,照理说应该是万无一失了,可第二天传来出的消息却是妙容因与家丁有染而被杖毙……”齐不失想起那夜他们冒死来到乱葬岗,苏妙容遍体血污的尸身映着皎洁的月光,她衣衫破碎,大大睁着的眼睛里一片死灰,让人不忍去想她死前所受的凌辱。饶是齐不失过惯刀尖舔血的生涯,说到此处,也只有猛将一碗烈酒灌下,才借着那烧灼的酒意说完剩下的话,“那贼子纵是手眼通天,也断不可能次次料知我们的计划,除非出了内奸!”“内奸的事,我会去查,但是无论如何,请世伯再帮我们最后一次。”女子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以两人的功力,竟也到这时才发现夜鸢吕夜来已来到身边。吕夜来一身黛紫色的曲裾深衣,青丝用荆钗松松绾就一个挑心髻,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描金小匣,打开来里面竟放着一颗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莹润的光华流转如水,昏暗的酒肆也为之幽然生辉。“随侯之珠,卞和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孙攸看着那夜明珠,神色似赞似叹。饶是他出身皇室,也未见过这般绝世珠光。这样的清晖映着那女子肤光若雪,容颜殊丽,然而清眸流盼间却总透着一种清清冷冷、楚楚谡谡的孤独之意。齐不失看着她,目光似哀悯,似沧桑,那其中沉淀的太多情绪使言语已变得无力,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收起了珠匣默然离开。“又是那个人的东西?”孙攸迟疑半晌,问道。吕夜来点头。吕家当年被抄家灭族,她跟着舅父孙壹逃到魏国才算侥幸保住性命,这两年与表哥孙攸为着刺杀孙綝四处奔走,散尽家财,说是一贫如洗都不为过。若不是靠着那人资助,他们恐怕连给天网杀手殓葬的钱财都拿不出来。“夜来……那个人是被孙綝一手扶上如今位置的,你……”孙攸声音一顿,转头望着窗外千里冬景萧条,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们中间,可能出了内奸,你知道吗?”“我信他。”吕夜来轻轻地道。孙攸转过头看见她的眼睛,竟是月夜秋湖一样的清澈平静。吕夜来转开视线,看向茫茫天地,思绪回到多年前……芳樽里倒映着一张韶秀的面孔,五官精致,眉是之前特意修过的,英煞的剑眉被修去了锋芒,竟现出弯弯若新月的柔婉,然而目光还是过分明锐了些,没有那眼若秋波的旖旎风情。“都说了穿上龙袍也不会像太子了,非要让姑奶奶打扮成这个样子,真是憋屈死人了。”吕夜来心里抱怨着,罗袖掩唇饮尽芳樽,身上的这件穿袖对襟紫罗裙繁复至极,腰封束得紧到让她喝酒都不痛快。尽管极力想维持大家闺秀的优雅,可毕竟挟着怒气,落下的手一不小心便没把握住力度,酒樽落处那张花梨木雕花小案竞裂出了一条条细缝。若不是父亲吕据就坐在对面,她或许一怒之下会直接一掌把酒樽拍进案里。正是热闹的庆功宴,打退了侵略东兴的魏军,吕据战功卓越,被拜为右将军,其余人也都论功行赏。战场上的吕夜来也是擒敌杀将、千人辟易的气概,此刻却只能跟那些贵夫人一样敬陪末座,在英雄豪杰的身边,做红颜粉黛的点缀。英雄豪气与儿女情长在觥筹交错中上演,一切都按部就班,唯有她不伦不类,格格不入。武将们的庆功宴自然少不了比武助兴,宴席中央的空地上刀光滚滚,两个小将斗得正酣,其中一个是吕据的部下,另一个却是左将军留赞手下的骁将。只听那留家小将一声叱咤,环首刀将吕家小将劈下来的刀一架,顺势飞起一脚,便将对手踹倒了。“承让了!”留家小将哈哈大笑,年轻的脸上踌躇满志。他的功夫很是不赖,已经连赢了三场,却还没有半点疲倦之色。“哼,少得意,姑奶奶来会你!”吕夜来心里本就窝着火,此时见吕家居然连输三场,哪里还忍得下去。纤手在案上一按,裙摆起处,人便似一片紫霞翩翩落至场中,留家小将正目瞪口呆时,她已夺过吕家小将的环首刀不由分说地斫过去。大开大合的刀法挟着披风斩云的气势,一经展开,玉钗罗衣的吕夜来便活脱脱变成了一只下山猛虎,吕据苦心让她维持的娴静气质顿时灰飞烟灭。交手不到十回合,留家小将的刀便被她震脱了手,向末座上的贵夫人飞去,吕夜来听见身后女子惊恐的尖叫,像是华丽的锦缎被撕裂的裂帛声,她心中也扬起裂帛般的快意,轻声一笑,大刀一扬缠上了空中飞驰的刀,她的刀仿佛有黏性似的,留家小将的刀竟绕着她的刀刃哗啦啦转了几转。吕夜来趁势转身猛地一振臂,只听“夺”的一声,留家小将的刀竟分毫不差地飞插回了他腰间的刀鞘。技惊四座,喧闹的酒宴一时竞鸦雀无声。吕夜来握刀的手急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她的大胆有时会让自己都吓一跳,她本是如此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却就这样大马金刀不由分说地入了局。至于该如何收场——她大约能够想象身后父亲铁青的脸色。“神乎其技,吕小姐好刀法!”身后响起清脆的掌声,吕夜来的心猛跳了一下,她回过头来,鼓掌的却是琅琊王孙休。他温煦的眼神让吕夜来想起了春天的湖水,柔和的水波看似软弱,却能承载千帆。其实孙休并不是那种五官英俊如画的美男子,但这一眼却没来由地让她心中一动,竞再舍不得移开目光。幸得孙休解围,庆功宴恢复如常,一切的热闹与欢乐都与她无关了,吕夜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同时也怅然若失。“如果我也能有个军衔,当个女将军就好了。”吕夜来走到孙休身边坐下,直截了当地说道。“想做女将军啊?”孙休笑得温文尔雅,“这又有何不可呢?”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吕夜来卸下了笨重的盔甲,换上了轻纱玉罗,光滑的紫缎束出窈窕的腰身;她弃掉了剽悍沉厚的雁翅刀,修习起秀气优美的短剑,再欢喜也会以袖掩唇笑不露齿,再生气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大喝一声拍案而起,偶尔对着铜镜眉目婉转,也会觉得滑稽好笑,摇头晃脑地叹息自己英雄难过关人关。她带着忐忑不安却无法抑制的憧憬一个人偷偷来到孙休的封地,却赶上他与他的发妻朱氏执手泣别。那时丞相孙峻独专国政,大肆诛戮异己,鲁育公主被陷害参与谋反而赐死,朱氏身为鲁育公主的女儿也被牵连。她为了不连累丈夫,毅然决定独赴建邺,吕夜来什么也没说,一路护送朱氏到建邺,又联络朝中故识、江湖旧友,多方周旋,终于让朱氏虎口脱险,平安回到了孙休身边。她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却没想到之后的世事天翻地覆,故事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不要再回想,回忆再深一寸,她知道那是冤魂痛于幽冥,疮痍被于草棘。吕夜来猛然惊醒,窗外晨光熹微,街上断断续续地传来哭骂哀号声,她披衣而起,匆匆洗漱后便下了楼。孙攸也在楼下,两人相视一眼,循声而去,一直走到了巷尾的一座伍子胥庙。庙虽然是古庙,但一直香火鼎盛,数百年来多次修葺,始终在历史沧桑中维持着它的庄严气象,并不觉朽旧。庙前黑压压围着数百人,却像被抽去了声音一般鸦雀无声,铁一样的缄默压得人心头沉重,两人欲挤上前一探究竟,人群竞自动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不能拆啊,官爷,不能拆啊!”老妇人满身灰尘草叶,趴在地上死命地拽着侍卫头领的小腿,哭喊道,“伍将军英灵守护江东数百年,拆庙毁像,冒犯神灵,是要遭天谴的呀!”“老不死的乡野愚妇!”侍卫头领狠狠地将老妇踹开,尖刀一样的眼神扫过人群,“孙丞相谋宁社稷,武安邦国,日日夜夜为国事焦心劳累,江东若无丞相支撑大局,你们这些无知小民哪能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如今丞相要在此处建筑官邸,你们一个个不思报恩,反倒为着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伍子胥多番阻挠。我好话说尽你们听不进去是吧?好好好,谁敢阻拦,官爷我立刻一刀送他见那英明神武的伍将军去!”他一声令下,近百相府侍卫围了上来。一片凛凛刀光中,古老的庙宇显得如此单薄无助,摇摇欲倾。就像某种脆弱而虚幻的希望一样。反抗与挣扎都是徒劳的,庙中十几个道人被双手反绑,按跪到地上,冲上来的百姓被砍翻在地,血流到哪里都是红的,与尘土一起混成血泥,哀号声在其中辗转至灭。孙攸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猛向前踏上一步,却被吕夜来伸手扯住。孙攸错齿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吕夜来低声道,孙攸看着她的眼睛,灼如火焰,却又冷若冰雪。太平元年,狼倾虎视的孙峻死于北伐途中,从弟孙綝继代其位,大权独揽,怙恶不悛,骠骑将军吕据与司徒滕胤密谋发动政变,欲趁孙綝根基未稳将其推翻。孙綝遣兵阻截吕据兵马于江都,吕据寡不敌众,身被数刃,部将皆劝其投降曹魏,吕据却慨然道:“耻为叛臣!”继而引刀自刎。滕胤在宫中孤穷失援,与所从将士数十人皆死于乱刃之中。那时吕夜来正在舅父镇军将军孙壹的营中,镇南将军朱异奉孙綝之命偷袭孙壹军营。孙壹万般无奈之下,竟以宗室贵重之身率数干部曲投降曹魏。吕夜来没有亲见吕、滕两家被夷灭三族的惨况,可是那千百人的鲜血却夜夜流淌在她的梦里,湿腻黏稠的血像海一样无涯汹涌,却又有着烈火一样焚心灼骨的温度。她痛不欲生,却强迫自己在这噩梦一样的生涯中活下去——忍辱负重,从来都比慷慨赴死更需要勇气。“这些债,总有一天,我会一一讨回来。”吕夜来一字一字地道,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意志竟是如此冷酷和残忍,双拳紧握时,指甲已深深陷入肉里。同在建邺城,此刻的丞相府却灯火辉煌,登门之人络绎不绝。“丞相正在城郊冬猎,李大人请在此稍候片刻。”丞相府的侍者恭恭敬敬地道。锦袍珠履的中书郎李崇闻言奇道:“冬猎?这天寒地冻的,如何使得?”从来都只听说过春秋狩猎,隆冬腊月百兽潜行,千鸟飞绝,这时出猎端是奇闻,莫非去猎西北风不成?“丞相近日为国事日夜操劳,早该出去透透气了。昨日伍子胥庙前有一群刁民闹事,本该就地正法,丞相仁惠,不但不予责罚,反倒开恩让他们陪猎,也算是他们的造化了。”李崇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冬猎猎的不是禽兽,而是活生生的人!日影西斜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串高亮的笑声,李崇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躬身相迎,孙綝身披猩红狐裘,大步流星地踏进来。这位连天子也要忌惮三分的丞相兼大将军,竟然是个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青年。李崇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孙綝了,但想起这年轻人的深沉心计,狠辣手段,还是忍不住把“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又在心里叹了一遍。两人寒暄了两句,李崇立刻奉上礼单请孙綝过目,珠玉金银孙綝倒不放在心上,唯有两壶百年绿酃让他眼前一亮。酃酒是当世第一的佳酿,向来只作为贡酒,可谓干金难求。李崇满脸堆笑,道:“丞相,犬子的事,还请丞相多多关照。”孙綝哈哈一笑,道:“校书郎一职空缺已久,朝廷求贤若渴,以令郎之德才兼备,担当此职原就是众望所归的事。”“选贤举能,陛下自有圣断,一个小小的校书郎拔擢,丞相也要横加干涉,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吧?”一听到孙綝要让李崇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担任校书郎,将军魏邈便忍不住拍案而起,嗔目道,“如今国家政务事无巨细皆由丞相独断,难道丞相真不知君臣之义为何物吗?”孙綝恍如未闻般安坐席间,一双细长美丽的丹凤眼却盯着主位上坐着的孙休。皇帝孙休大摇其头,好不正经地道:“哎,魏卿家言重了。朕于丞相,恰如身之有股肱,有股肱方能成其身。昔日管仲相齐,一则仲父,二则仲父,而桓公终九合诸侯,称霸天下。”他笑望着孙綝,眼里的信任满得就差要溢出来了,“而今丞相心怀社稷,才兼文武,正是我江东之管仲啊!有丞相辅佐,朕自然是乐得高枕无忧了。”他头戴五梁进贤冠,身着纹龙赤纱袍,穿戴倒不失天子风仪,但这般言谈举止却让众大臣心中齐齐一叹。“臣定当竭忠尽智,不敢有负陛下信任。”孙綝笑得神采飞扬,那双好看的眼中却闪着阴戾的光,“臣新近得了两壶上等绿酃,如此佳酿,臣岂敢独享,今夜特带来请陛下品鉴。”琼浆玉液从翡翠镶金的壶嘴泄入芳樽,漾出一圈圈的涟漪,只那琥珀似的波光就已令人心醉了。但孙休却清醒无比,清醒得后脊梁都冒着冷气——酒鸩,在庙堂宫廷的倾轧中,实在是缺乏新意又屡试不爽的手段。“近来朕身体不适,太医嘱咐不宜饮酒。丞相的美意,朕只好心领了。”孙休脸色微白,对身边一直向他使眼色的右将军张布视而不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孙綝,好像生怕他不相信似的。孙綝将孙休嘴角那牵强的笑和额上沁出的冷汗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笑了。席空客散,灯火阑珊,右将军张布去而复返,看见孙休一人独坐席中,正自望着案上那一樽绿酃出神。“陛下,孙綝纵是贼胆包天,也断不敢在这酒里做手脚,您怎么……”孙休将那一樽绿酃一饮而尽,张布顿时愣在原地,眼前的少年神色冷峻,双目沉沉若不测之渊,直教人凛然生出敬畏之心,哪还有半点方才没心没肺,畏缩怯懦的模样?“孙綝操弄权柄,欺上虐下,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朕若表现得一点戒备防范之心都无,反倒会令他警觉朕是在表面上刻意讨好,暗地里另有所图。”孙休转着手中的酒樽,幽幽道,“这算计人心之事,最是微妙,露出过分的聪明固然会惹祸上身,可若是装傻装过了头,同样也是引火自焚。刺客的事还未解决,孙綝此时无心他顾,他无非希望朕是一个无能怯懦的皇帝,今夜献酒也无非是为了试探,朕如他所愿,让他安心便是。”中篇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晰晰。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小雅·庭燎》旧窗残破,寒风“呜”的一声卷进来,吹灭了案上的灯台,孙攸苦笑着摇了摇头。想他也曾鲜衣怒马,享尽这建邺城中极致的繁华,如今竟落拓到在寒冬腊月里租住在这连遮风避雨都勉强的草屋,三餐有一顿没一顿也便罢了,甚至连夜里都是提心吊胆,不能安眠。但他对这一切并无怨言,反倒生出相濡以沫的感动来,就如此刻,当素手纤纤重新将灯点燃,温暖昏黄的灯光映着表妹吕夜来清丽沉静的脸庞,孙攸便觉得自己心中某个温柔的角落仿佛也被这灯光照亮了。“这一次,天网派出的是什么人?”可他仍不免担忧,因为天网确实如齐不失所说,已经到了无人可用,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归剑,胡不归。”“江东第一剑竟然也是天网的人?”当年胡不归锄强扶弱、杀富济贫,一手不归剑法纵横江东,豪强恶霸无不闻风丧胆,但此人却在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众人都猜度着,应是他剑法通神,归隐山林去了。孙攸有些惊讶,但随即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了胡不归手刃孙綝的痛快一幕,脸上竟浮现出孩子般的天真喜悦,他道:“夜来,此事一了,我们便离开建邺,从此仗剑游侠,并辔江湖可好?”孙攸的眼睛清澈透亮,吕夜来看着心中竟是一阵怯,她竟从未想过复仇之后的事,若真到了那么一天,恐怕自己的全部精神骨血都已在这漫长的复仇中熬尽了。那一天对她而言,该是一个终点,而不会是一个开始。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人心中一凛,倏地将灯熄灭,悠然掠至门后。只听“轰”的一声,一股大力猛然将门撞开,一个血人踉跄而入,孙攸正欲将吕夜来护至身后,她却已抢上一步,将那人扶住了。“胡前辈!”吕夜来失声叫道。来人面无血色,五官痛苦地扭曲,一条右臂被人齐肩砍断,血衣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伤处。她触手所及尽是湿腻,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简直无法想象有人能将独步江东的不归剑伤成这样!“枯木绮风……咳咳……没想到十年之后,我胡不归竟会再遇到这两个杀神……”胡不归蓦地吐出一口黑血,全靠两人扶着,才没有栽倒在地。孙攸骇然道:“什么?难道一直在孙綝身边护卫的高手,竟然是枯木绮风吗?”枯木绮风,是那些习武之人连提都不敢提的,一旦遇上,就永远不会醒的噩梦。吕夜来忽觉眼前一花,暗室里猛炸出寒光如电掣向她的心口,她惊诧之下本能地侧身一闪,却已慢了一步,血光飞溅处,匕首扎进她的左肩。胡不归伤重之下猝然发招,此刻收势不住,向前冲了两步之后便摔倒在地。“吕夜来,你就是那个内奸!”胡不归左腕一振,暗器如星向吕夜来射去。孙攸腰间软剑铮然出鞘,正欲将它击落,吕夜来眼疾手快,左掌推开孙攸,右掌凝聚掌力,甫一触到那暗器便运掌画圆卸去上面的力道,将之稳稳接到手心——却是沾了血的随侯珠。“随珠荆玉,你买的不是那贼子的人头,而是天网杀手的性命!”一声怒吼如五雷轰顶,吕夜来身子晃了一晃,一张脸顿时血色褪尽。胡不归躺倒在地,愤怒到了极处,竟低低沉沉地笑起来:“你串通孙綝,一次次花重金雇买杀手,无非是想将江东侠义道一网打尽。你将我们刺杀的计划告知孙綝,他自然防备妥当,任我们如何谨慎周密,也只是自投罗网。只有这一次,我看到那颗随侯珠时便已生疑,你二人虽然出身高贵,但也决不可能有如此价值连城之宝,因而动手前我并未通知于你,最后果然见到了孙綝本人,若不是遇上枯木绮风……”说到此处,他蓦地仰天长啸,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可恨哪!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声音渐低渐无,杀手的眼睛瞪着吕夜来,目眦尽裂,竟到死都不肯闭上。“嗖嗖嗖!”屋外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风啸,无数火矢飞射过来,顿时将这间破草屋射成了一只披火刺猬,几支箭从窗隙射入,孙攸猛地将果若木鸡的吕夜来向身侧一拉,她才躲过了一箭穿心之劫。孙攸一脚将那燃火的木门踹开,左手护着吕夜来,右手软剑一刺一缠,天矫如火海中的一条冰龙,门口埋伏的两个侍卫只觉灼人烈焰中忽腾起一阵森寒剑气,随即一人心头一冷一人颈上一凉,痛感还未传来,神魂已被那清冽的一剑摄去。夜风凄寒透骨,背后的火屋却逼来阵阵热浪,吕夜来抬头一看,残破的院墙上齐刷刷地站着四五十个裤褶戎服的侍卫,个个挽弓似满月,火矢搭弦咄咄欲射。匕首仍插在肩头,吕夜来痛得眼前发黑。天网的刺杀计划,她连孙攸都未曾告诉,但每次必会通知孙休早做准备。却原来,恨血千年土中碧,也不过是软弱的帝王讨好权臣的昂贵礼物。黑暗是无涯的海,有光的地方她曾以为是温暖的归宿——直以来,她对他的信任,都是那么毫无保留,直到此时才在剧痛中悚然一醒,那些光明温暖的寄望之下,都是一支支燃着火的利箭!“放……”吕夜来足尖一点,飞掠而起,身法犹如夜鸢振翅般轻盈迅猛,院墙上的侍卫头领一个“箭”字还未出口,便已被她手中玄色的短剑割断了喉咙。火矢如蝗向她攒射而来,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吕夜来清眸中精芒一凛,四方院墙上站着的侍卫在她的眼中竟不可思议地连成了一条直线。她清啸一声,短剑风驰,身随剑走,飞掠至第一个侍卫身前,回剑如弧在他颈上一划,冲出五步剑势一递刺入第二个人心口,转身抽剑身子盘旋飞起,飞鹰搏兔般由空中扑下一剑扎入第三个人头顶天灵穴……黑暗里的孤独之刃,如夜色一般无影无形,防不胜防。那是茕夜之斩!本是掩于袖中的短剑,长仅一尺三,玄色的刃光华喑哑,挥舞时隐泛的红光不是剑光,而是血色。只见吕夜来身法曼妙如舞,婉转如歌,火雨在她身边陨落,而她的动作却一气呵成,未有一刻停顿,快得连死亡的速度都跟不上。前一个人尚未倒下,后一个人已被刺中要害,茕夜斩的血光在夜色中连成一条匪夷所思的赤线,分明是千回百转地绕着,却有直线一样的凌厉锋芒!随着最后一个侍卫的倒下,这条妖异的赤线终于首尾相连,画成了一个完整的死亡之圈。黑漆似的夜里血色沉沉,吕夜来睁着一双空空的眼,长发披散,脸色煞白,那样的神情便像是夜游人间的修罗在屠刀挥落之后空茫无归的惘然,然后她的身子晃了一晃,从院墙上栽了下来,孙攸纵身将她接住——总是这样的,她冲到前面的时候他跟不上她,也不敢跟,只能在一旁替她防范着未知的危险,在她茫然失措的时候护着她,在她无力倒下的时候接着她。吕夜来的发丝和衣裙都有烧焦的痕迹,却没受什么伤,只是胡不归的那只匕首仍插在她的肩头,涌出的血浸得玄紫的衣衫现出比夜还深的颜色。“建邺是不能留了。”吕夜来咬着青白的唇,“明日孙綝一定会全城戒严,我们只能趁夜杀出去。”“如果此时逃走,我们便再没有杀孙綝的机会了。”“但是,天网已经无人可用了。”“还有我……”孙攸将吕夜来散乱在额前被冷汗浸湿的鬓发掖到耳后,坚定了心中那个温柔又决绝的信念,“这一次,我去。”夜色如水,孙綝与兄弟正在书房交谈。然而此时的他看着言谈激烈的几位弟弟,却说不出话来。他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殷切,看着他们灼热得像是立刻便能燃烧起来的目光,第一次的,竟然有了一种看破了世事的疲倦与清醒。数年来他党同伐异,挟势弄权,到如今已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权势荣华无以复加。可是人心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人总是想要的更多、更多,直到连最后的皈依都被权欲吞噬。他相信权谋有谋朝篡位的力量,可是在权谋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力量的存在,它柔弱却坚韧,孤独却决绝,他恨他们愤怒的逼视和惨烈的勇气,那些前赴后继的刺客,他总是以最残忍的方式将他们折磨至死,却依旧阻挡不了后来者义无反顾的脚步。世上总有这样的东西,不知畏惧,不会屈服,就像是——石可破而不可夺坚,丹可磨而不可夺朱。他感到恐惧了,想要停下来了,停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让权欲之火不至于将一切都烧得灰飞烟灭。但是他清醒得太晚了,权力是一场有始无终、有去无回的追逐,他已经停不下来了。“此事待我到武昌之后,再作计议。”孙綝话音未落,忽听门外的绮风一声娇叱:“什么人!”旋即便是一串兵器相击之声,孙綝快步推门而出,只见冶艳的绮风彩袖翻飞舞起一阵妖风,一双搞霞针在袖中银光流转,时隐时现。枯木干瘪的身子几乎都要被那彩影掩灭了,手中的暗器飘零闪却吐着幽光,漫天席地地袭去,肃杀如霜风残叶。一个家仆打扮的人且战且退,倏地软剑一旋,一道白电甩出格开枯木绮风二人,如白鹤振羽般掠地而起,二人正欲去追,孙綝却扬声道:“穷寇莫追!”那人跃上墙头,转瞬之间已消失在无垠夜色中。孙恩等人见状忧惧不已,皆道:“此事攸关性命,兄长怎可就这样放过那贼人?”“敌之耳目,为我喉舌。”孙綝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高深莫测地笑着,“静观其变便是。”孙攸奔到城北后苑城外的一片树林中,终于支撑不住,顺着树干坐倒在地,身上被搞霞针刺中的地方血流不止,而飘零闪上附着的剧毒也开始发作了。孙攸的眼前仿佛压着一片一片绵软的黑云,整个身体轻得像要浮起来了,他拼命拉扯着自己渐行渐远的神志,从怀中取出三根银针,扎入檀中、灵墟、中府三处要穴,砭肤伐髓的剧痛使他顿时一醒。他还不能死,如果连他都这样不负责任地撒手而去,表妹一个人还如何在这荆棘苍凉的尘世孤孑一身地走下去?孙攸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碧血玉令,转头向后苑城太初宫的方向望去,夜色沉如铁,巍峨宫城像是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将归路都吞灭在那么静,那么暗,那么深的咽喉里。可是,总要有人敢蹈险地,其他人才能安稳无虞。总要有人死,才能有人生。孙攸一路狂奔直入宫廷,跪倒在孙休面前:“陛下,孙綝与孙恩、孙据、孙干、孙闿四人密谋造反,来春便要起事,陛下宜早做决断,千万不可纵虎归山,任其领兵出屯武昌。”“放肆!丞相忠心体国,岂能由你这曹魏叛臣血口喷人!来人,将这叛贼绑了送到丞相府!”“昏君!”孙攸一声暴喝,三尺软剑绽开一朵硕大的银色莲花,冲上来的皇宫侍卫见状不敢冒进,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将孙攸困在其中。刀逼剑迫,一寸一寸地收紧战圈,孙攸牙关紧咬,负隅顽抗,身上伤口血如泉涌,不一会儿便将一件本已血色斑斓的粗布衣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白莲的花瓣在庄严肃穆的神龙殿里一片片凋零成血,一个侍卫瞅着破绽,飞起一脚踢中孙攸右手虎口,软剑脱手而出,剩下的侍卫一拥而上,反拗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向殿外,华美的地面上顿时迤逦出一道狰狞的血迹。“昏君!昏君!”孙攸目眦尽裂,蓦地喷出一口鲜血,高声惨笑道,“哈哈哈,奸臣窃命,社稷亡矣!我死之后,望诸位壮士将我双眼剜出,悬于宣阳城门之上,让我亲眼看着魏寇铁骑踏破建邺,覆灭孙吴!哈哈哈哈!”殿外的吕夜来一身宫女装扮,耳孔都似要被这凄厉的笑声震出血来。她听见自己心弦崩断的声音,她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奔出了那个一贯沉静冷酷的躯壳,就像很多年前,她奔出那个温婉娴静的皮囊,大刀阔斧地跳入庆功宴的比武场。她的一生都在被世间的种种规则、责任压抑,被种种大义、全局束缚,可是她也是活生生的人,她要救他!她承受不住这样的惨烈,为了任何事都不能!猛地脖颈后遭了一记重击,孙攸血淋淋的身影在视野中渐远渐暗,吕夜来踉跄奔过去想抓住什么,却一步跌进了深沉如渊的黑暗里。醒是无路可走的绝望,而梦是迷宫重重,岔口处看似有多种选择,其实一条出路都没有。月光星辉都被乌云吞噬,夜幕沉沉压下来,吕夜来负伤奔逃在迷宫一样的太初宫中,头顶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周身却是华灯璀璨,金碧辉煌。一片光影交错中,她听见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已经越逼越近,而眼前——每一条路都是死路。她踉跄跑过临海殿的时候,一扇门突然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进屋里,她惊怖之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孙休那温煦深沉的目光。太平元年,孙綝矫诏下令夷灭吕据、滕胤三族,吕夜来枕戈泣血,夜奔建邺,与右将军孙宪、禁卫统领王惇二人密谋于重九会宴时诛杀孙綝,事未发而泄,王悖被杀,孙宪以宗亲之贵,亦被迫饮鸩而亡。只有潜伏宫内的吕夜来幸被来建邺参加重九会宴的琅琊王孙休所救,逃过一劫。她受伤极重,孙休悉心照顾,无微不至,重九会宴结束之后,她扮作孙休的仆从,竟得以安然出城。那一夜天上竟难得地有了几点疏星,街上无人,九秋之菊芳香清烈,孙休送她送到巷口,两人心中悲梗,一时俱是无言。夜风凄冷,伤势未愈的吕夜来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抱起双臂,孙休默默地走到风口处,用身体替她挡住了寒风。多年后她不止一次地回想,就算那时他做的一切都是虚的假的,都是别有用心也好,没有那些温柔关切,她根本无法支撑着活下来。“夜来,相信我,我会帮你复仇。”孙休夜一样黑沉沉的眼底,有着星辰一样清亮的光,吕夜来一度以为,那是她生命里最后的光,他将一枚玉牌放入她的手中然后握紧,“这是父皇留给我的碧血玉令,可以自由出入太初宫,任何时候都能保住你一命。”她信了,即使在他被孙綝一手扶上帝位后都没有怀疑过,甚至当胡不归的匕首扎进她的肩头,当漫天火矢将她避难的草屋烧成灰烬,她都还攥着那枚碧血玉令,死死地像是攥着最后一点能支持着她活下去的温情。“这是那个人给我的碧血玉令,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任何时候都能保你一命。”她将那枚带着她体温的玉令放入孙攸手中,踮起脚将双臂环过他的颈,她拥着他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冰冷坚硬的身体没有一丝温暖的回应。不……不!那不是她温柔敦厚的表哥,而是巷尾老庙中那尊霜威肃杀的神像!吕夜来惊惶而退,然后武弁绛衣的侍卫如鲜血之潮般拥来,侍卫头领举起黑沉沉的巨大铁棒,砸下时“轰”的一声,伍子胥神像与她最后的寄望一起崩坏于眼前,她听见一声长哭在心头响起,九幽之下的诅咒一字一字凄厉得直要砭入她的魂魄里:“挟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灭吴也!”“表哥!”吕夜来一声惨叫,惊坐而起。锦衾罗褥,床温软得似能让人陷进去,透过蜀锦流苏帐,吕夜来茫然若一梦未醒又入一梦,这样的锦玉生涯,对她来说早如前尘隔世一般了。“夜来,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锦衣绣裳的孙休掀开帷帐,坐在她床边,目光中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吕夜来本能地向后一缩,惊魂未定地盯着他,孙休淡淡地笑了笑,正欲扶她躺下,胸口衣襟却猛然被揪住,寒芒闪处,吕夜来反手一剑已抵住了他的脖子。“混蛋!姑奶奶当初就是瞎了眼才会那么相信你!”吕夜来声音嘶哑,扯出的每一个字都针一样血刺剌地划过她的嗓子。孙休不言,不动,面上的神情恍如一叹。“你难道不解释吗?”茕夜斩的刃口丝丝浸出血,吕夜来双目血红,泪珠噙在眼眶里,都似将要滴出来的血。“夜来,你应该明白,江东之难,不在孙峻,不在孙綝,而在君权旁落,尾大不掉,如今孙氏一门五侯,枝附叶连,重兵在握,若不将这股势力瓦解清除,就算杀了孙綝也无济于事。意欲取之,必先予之,朕必须取得孙綝的信任,才能趁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刺客身上的时候,一点一点在朝野培植自己的势力,而后因势而起,伺机而动,将这一颗孙家的毒瘤连根剜除。”孙休平静地直视着吕夜来忧愤欲绝的眼睛,心中既无恐惧亦无悲悯,“总要有人心如铁石,才能扭转乾坤。让生者平冤,死者昭雪,这是唯一的方法,朕只能这么做。”“呵!”吕夜来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悲谬,喜欢他已是鬼迷心窍,相信他更是错上加错。父亲引刀自决的时候她没有哭,吕家三族夷灭的时候她没有哭,孤剑复仇重伤垂死的时候她没有哭,甚至在孙攸的血衣消融在那片绝望的黑暗里时,她都没有流一滴眼泪,而此刻,她在这场合情合理算计多年的谬论前,无言反驳,更无以接受,无声一笑,竟自落下两行血泪。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地想了解他、靠近他,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有些人,有些事,她是永远不会懂的,就算她的理智懂了,她的感情也不会懂的。他眼界高远、心坚如铁,告诉她未来会是万业清宁,可是她真的没有那么坚强,真的看不到那么虚幻的未来,她只看到一路走来的白骨支离,哀鸿遍野。她走到这里,已经再也撑不下去了。“随侯珠还给你,这东西太贵重了,我要不起。”沾了血的随侯珠光华暗哑,映得罗衾上的牡丹刺绣都有了一种凄然欲萎的神态,孙休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响,却是吕夜来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下篇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小雅·庭燎》随侯珠上的血仿佛还是滚烫的,孙休紧握着,寒冬腊月里,手心竟慢慢沁出了汗。凝涩的血迹在汗液里消融,明珠慢慢吐出清柔的珠光。“陛下,那贼子恐是得了什么消息,今日腊宴竟然称病告假。”老将丁奉忧心忡忡地道。于腊宴之上擒杀孙綝,是他献的计策,前前后后策划周详,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出了岔子竟然走漏风声。“哼,由得了他么?”孙休的嘴角逸出一丝冷笑,回头对丁奉道,“朕已派了人去,就是抬也要把孙綝抬来,若是他执意不来,那便直接以抗旨之罪就地论处,也省得将军宝刀受污了。”趁孙綝一门心思筹谋来年造反大计时,孙休已经召回了灭寇将军丁奉,并掌握了建邺城中的禁兵,手握重兵的孙貅只要一出建邺便能颠覆江山,但是那也得要能活着出去才行。琉璃灯、绿漪琴、雕花案、琥珀酒、玛瑙杯,姗姗来迟的孙綝脸上带着真假难辨的憔悴,他心不在焉地坐在席间,一双眼不时望向远方,过了一阵果然有一个小黄门趋步而来,跪下来慌慌张张地道:“陛下,丞相府差人来报,府里着了大火,几位夫人和公子小姐俱陷火海,情势危急,还请丞相速速回府。”“什么!”孙琳面上神色一惊,起身向孙休行了一礼,道,“陛下恕罪,臣先行告退。”转身欲走,孙休使了个眼色,丁奉已领着一列亲兵将孙綝去路挡住。孙休这才施施然起身,慢慢向孙綝踱过来,笑道:“丞相今日是怎么了?先是装病告假,朕好不容易三邀五请将你请来了,你却又嘱咐管家在家里放火,借故离席。怎么,朕的腊宴是有毒蛇还是恶虎,竟让丞相畏惧至此?”“水火无常,疾病难料,岂会是臣刻意而为?臣惶恐,不知陛下所言何意。”孙綝的一双丹凤眼定定地看着孙休,声音里并无感情。年轻的帝王步履轻缓从容,笑容温文尔雅,而那轻缓和温文中的威仪却如一座无形的山岳般压下来,让孙綝连呼吸都不畅起来。“水火疾病不是丞相刻意而为,那‘来春大计,江山易帜’呢?”孙休龙袖一甩,一封奏疏掷到地上,“孙綝,你以宗亲贵重,位极人臣,自太平元年以来,专擅大权,倚势作威,宠树奸党,残害忠良,逼迫骠骑将军吕据自戕疆场,大司马滕胤血溅宫廷。太平二年,魏将诸葛诞举寿春城归降,你率兵接应,反害寿春沦陷,将士枉死。你悖乱朝纲,毒虐百姓,如今更欲兴兵篡位,作乱天下,种种恶行,擢发难数,般般罪逆,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摔在地上的奏疏上字字如刀,密密麻麻写满了孙綝的罪状。孙綝心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臣知罪,望陛下开恩,臣愿沦为官奴流放交州以赎臣罪。”“徙交州?沦官奴?”孙休冷笑一声,字字如金石裂地,“你当年为何不将吕据、滕胤收为官奴流放交州?你将忠臣义士赶尽杀绝,恶贯满盈之时倒来求朕开恩,太迟了!”孙綝却慢慢地站起身来,飞挑的丹凤眼中倒映着孙休年轻的面孔,暗沉沉的眸底倏闪过阴戾的光——像是夜枭扑击那一瞬眼中的凶残。孙休心中一凛,他并不懂武功,却于永夜的生涯中练就了超乎常人的敏锐,下意识地向后疾退数步——银凛凛的光芒刺来,尖锐地刺破了薄纱一样笼在席间的灯雾烛辉,护卫在孙休左右的将军魏邈和武卫士施朔同时出手,魏邈挺身横刀,将刺向孙休的峨眉刺格开,施朔双钩霍霍,划向那人小腹要害,那人身子一旋让过施朔双钩,左足一抬竟将他的左钩踩在脚底,右足飞踢向他心窝,同时仰身双针并出刺向魏邈胸前“天突”、“紫宫”两处要穴,身姿竟是纤软如柳,轻盈如舞,于决不可能之际变招反攻。孙休的亲兵这时才回过神来,纷纷挥刀斫去,魏、施二人总算在那人收招格挡间堪堪躲过一劫。只见那人双手寒光森森,时而圆似月华轮转,时而锐似针芒遍洒,风铃似的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身子滴溜溜一转之间,手中双刺竟快似风驰电掣,众人皆觉自己手中兵器逼来一股锐劲,兵器顿时哐啷啷掉了一地,功力强些的,也向后踉跄数步才刹住身形。她清亮的眼眸中透着沉静的疯狂——如果那些光明的寄望都需要用鲜血来灌溉,那就让这一腔热血在永夜流尽吧!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浮上绮风的心头,这样孤惨的悍勇,每一剑都长吟泣血,蹈刃赴火而来,身披百创仍不舍不弃。绮风只能被迫由进而退,易攻为守,失去了双袖的掩护,吕夜来竟仿佛能洞悉她那鬼神莫测的招式似的,总是在她力劲未发之时,便一剑击中她的发力点,将那力道生生反震回去。搞霞针被那沉痛的剑意越缚越紧,绮风拼命挣扎,却如入网之鱼,丝毫摆脱不得。随着鲜血的流失,吕夜来的视野也沉沉地暗下去。好重,好重的黑暗啊!可心中执着的剑意竟不死不灭,她一剑一剑,疲惫却固执地挥斩着,要斩断,斩断这黑暗的永夜!“夜来!”孙休撕肝裂肺的呼喊声中,吕夜来最后一剑挥出,极致的速度隐于无形,那来自于黑暗的刃,最终消融于黑暗。片刻,绮风莹白的脖颈才慢慢浸出一抹血。吕夜来努力地睁大眼睛,所有的光亮从瞳孔涌进她的身体,挣裂了心中深沉如铁的黑暗,那些久远的记忆悠悠浮上来,让她整个人都有了一种不真实的轻盈。——神乎其技,吕小姐好刀法……清脆的掌声在记忆深处响起,她下意识地回头,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了它那不舍昼夜的迢递,摇曳的庭燎之光中,她看见孙休惊惶的眼,心中竞悠悠茫茫地有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满足。——纵你心如铁石,毕竟也会为我惊惶。尾声史载:永安元年十二月戊辰腊会,孙体以左右亲兵缚孙綝,斩之。以綝首令其众曰:”诸与琳同谋皆赦。”放仗者五千人。闿乘船欲北降,追杀之。夷三族。发孙峻棺,取其印绶,斫其木而埋之,以杀鲁育等故也。休耻与峻、綝同族,特除其属籍,称之日故峻、故綝云。休又下诏日:“诸葛恪、滕胤、吕据盖以无罪为峻、綝兄弟所见残害,可为痛心,促皆改葬,各为祭奠。其罹恪等事见远徙者,一切召还。”江东难得一见的雪,在夜空里簌簌飘落,像是一夜随风飘落的梨花,闪着幽茫柔和的光亮。坟前的女子任那雪浸湿衣衫,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建邺看到雪,恐也是最后一次了。宁死也不愿叛国的父亲终于得以归葬建邺,生者平冤,死者昭雪,那个人答应她的事,最终还是做到了。胡不归至死仍是相信她的,那扎入她肩头的匕首卜其实刻着击败枯木绮风的方法,再强大的武功也会有弱点,她依言找到了胡不归的剑谱,趁绮风随孙綝入宫时先手刃了枯木,而后拿着碧血玉令进入皇城,以重伤之身击杀了不可一世的绮风。陷危亡之地,决死而战,不可怀生,则胜。——这是《不归剑谱》的最后一句话。她竟然做到了连江东第一剑都没能做到的事。冬季的黎明总是迟来,五更夜尽,东方的雪空仍是一片昏暗之色。如今奸相已除,朝政百废待兴,这一场任重道远的生涯,其实才刚刚开始。孙休看着吕夜来单薄的身影一脚深,一脚浅地渐行渐远,消失在光明将近的地方。最后的最后,他们竟是这样平静地走出了彼此的生命了吗?他想起上一次她离开时泣血的眼睛,她怒极时的口不择言,她敢骂皇帝是混蛋,还自称是姑奶奶,其实如果按辈分算,她明明还是他远房的外甥女。他觉得既悲凉又可笑,他原本是想成全她的,可到头来,他却毁了她。吕夜来不会懂他的坚毅和残忍,但孙攸却是懂的。所以那个少年拼尽最后一点生命拿着碧血玉令来到他面前,心甘情愿用自己惨烈的死亡换取孙綝对他的信任,换取他与孙綝一搏的机会。他想起孙攸最后的话:“我不知道你对夜来心意如何,但你既然能把碧血玉令给她,想必是不愿让她为此事牺牲性命的。这些年来,夜来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她也已经拼力做到了极限。流的血已经够多了,这阴暗的太初宫不是她该留的地方,如果你真的为她好,就让她死心,放她离开。”孙休的嘴角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雪被风吹落在嘴角,丝丝的冰凉。长夜未央,就让我独自一人在这里守候黎明。永远地离开建邺吧,愿你能放下一切负荷,从此肆意江湖。愿你——终有一天能够原谅并忘记,我残忍的成全与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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