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王莲

刃与花·王莲
分类:武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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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莲,大型浮叶草本植物,叶片巨大浮于水面,有直立的茎和不定须根。夏季开花,初为白色,次日变为深红而枯萎。因其叶脉呈肋条状,似伞架,可承重物而不沉。夜燃星斗时,龙河神女出现了。她赤着双足,一步步自华舟迈入水中,在碧波与莲叶上翩翩起舞。举手投足间雪舞回风,美不胜收。岸边所有人都被那舞姿迷惑,失去心智般缓缓涉水向她走去。沈叶藏身在河边苇丛之中,惊恐瞪视着那舞于繁星和倒影之间的绝美身姿。快逃,那是妖鬼,取人性命的妖鬼!她想大喊,但声音却卡在喉间。随着舞姿,雪白的莲花次第盛开。神女继续舞蹈,回眸,折腰,手指与足尖在月光下晶莹透明。然而没有人觉察,一缕近黑的暗红正逆莲茎而起,悄然渗上花瓣。观舞人群中有人倒了下去,口鼻喷出黑红的血液,在水中折转挣扎几下,没了声息。其他观望者视若无睹,浑浑追随着波澜间旋舞的身影。沈叶被巨大的恐惧攥紧了心脏。不能再等了,必须通知附近城镇的人。她爬过浅水滩,向荒野逃去。乐声渐远,人们在乐声中栽倒,像朽木一样砸向稀泥。沈叶不敢回头。她明白,朝阳升起之时,雪白的莲池将被染成深红血海。一“客房。”清秀少年腾出一只手,将碎银拍在柜台,“发什么愣,没看见老夫骨头都要散了!还不帮忙把这头猪扛到客房去?”店小二这才从惊骇中醒过来,从少年右肩上卸下睡得死沉死沉的青年,架进后院的房间。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床铺中的青年,时下疫病横行,这家伙不会是染了什么病吧?“公子昏睡不醒,要不我去请个郎中过来?”“要你多事,老夫就是医生!”少年把店小二踹出去,一脚踢合上门。床上的人躺得笔直,听店家走了,惜哨睁开眼:“荆南,荆大人,荆神医,卸掉我的麻针吧。我以人品保证绝对不逃了。”“不要妄想用同一句话骗人两次。”荆南怒道,“钧尘,你兄长放你出来野了几年,按理说就算找不到墨毒解药,起码能长点江湖历练。结果呢?你见面就跟老夫叨叨怪力乱神的东西!”“我这几年访遍了神农典籍提到的所有神医后人。”钧尘委屈道,“现在终于查出线索,给你写信,你竟然跑来捉我……”“因为你找到的根本不是办法!”荆南怒道,“‘十方城’?那是什么鬼地方?哪张地图上有标出来过?老夫是怕你这剑都握不稳的家伙被深山野猪拱死才出来寻你!”“十方归统,违逆生死。兄长体内的烈毒难解,但如果能找到十方城……”“狗屁!”荆南厉声打断他,“真有那么好的地方,我们做医师的早饿死了!你给我听好,现在陈国虽灭,但你兄长并没有轻松半分。我辞别他时,他刚和南方义军结盟,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去寻治国贤君。且不说生死不明的秦渊,就连身边盟友什么玄丞青焱之辈,都统统不是什么好鸟!你与其这么道听途说地闲逛,不如跟我回去当厨子能助力些!”钧尘脖子动不了,歪着头不紧不慢说:“以前不管我寻找的方法多不靠谱,你都没有责令我回去,这次竟然亲自跑来抓我,可见这‘十方城’并不是不存在的。荆大神医见多识广,莫不是知道什么?”“问我不如回去问你兄长,他当丞相久了落下了职业病,不管什么穷山恶水的犄角旮旯都记得清清楚楚。”出门这么久,荆南也着实担心原涧病情,不论如何得要早归。想到这里,他把钧尘塞进棉被:“给我老老实实睡觉。明早我们就启程回旧陈国都。”荆南不理会钧尘悲愤抗议,推门出去。临河镇的山参很是有名,既然来了,不如去集市寻些回去补充药材库。钧尘被抛弃在被窝中动弹不得,回想从前与兄长联袂杀入万军敌营的峥嵘岁月,今日竟被一介医师所囚,心中不禁凄凉滚滚,正懊悔得恨不得吐血时,窗格子“吱呀”了一下。窗户给整个推了起来,一个小贼翻身钻进屋。的确是个小贼,褴褛衣衫下的身形纤细,从背后看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而且他进屋后不寻财宝不寻金银,而是极没出息地摸到荆南中午没吃完的饼胡乱往嘴里塞。钧尘躺在床上看了半天,好心提醒:“慢点别噎着。”这一声吓得笨贼实实噎住了,满手饼渣都掉在地上,咳得满脸通红,分分钟要背过气去。钧尘着急喊道:“快过来,拔掉我胸前的银针!”笨贼泪眼婆娑地爬过去,拼上性命拔掉银针,钧尘翻身跃起,抓起对方对着后背一阵猛揍。笨贼痛得哭爹喊娘。这么一喊,卡在喉间的饼也就顺着气息冲了出来。钧尘见没事了便放他下地,顺手倒了杯茶。小贼惊恐抬头,不敢去接,乱发黑泥掩没的脸纤小玲珑,却掩不住眉目间涌动的灵气,活脱脱的美人胚子。钧尘看得心头一跳——时下泽中疫灾,流离赤贫者众多,女子为防贼匪扮成男子很是常见。他不禁有些后悔刚才下手重了,他把茶杯放在小贼旁边地板上,又码上几两碎银,背过身说:“喝完就哪里来哪里去吧。这点银子算帮我解开恶医师毒手的谢礼。”没想到背后传来“咚咚”的磕头声,小贼跪地涕泪纵横:“少侠,请救救这座镇子!妖船来了,天一亮……天一亮它就要吃掉所有人!它吃掉了春华村,但官府却没有人信我的话!”钧尘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妖船吃掉了整个村子的人?这么大的事,官府敢不派人去查?”“他们去了,但是那些尸体都不见了!那妖船连尸体都吃掉了!”钧尘皱眉:“你是不是饿昏了头了?整个村子的人不见,多半是举家逃难去了吧?”“不,不是!”小贼掩面,指间泪如雨下,“我亲眼看到他们死了,一个接着一个倒在水里……那些人逃过了战乱、疫病,却终究死在妖鬼口中……”她没说下去,因为一只手拍在她头顶。钧尘蹲下身:“你叫什么名字?”“沈叶。”“别哭了,我陪你去看一眼那妖船便是。”二荆南溜达上街,一连问了几家药铺,店主纷纷表示他来晚一步,山参全部售罄卖光。现在应该不是东江药坊的大主顾来收货的季节。荆南一把揪住药材铺的伙计:“别唬人了。你们肯定囤着好货,还不赶快给我拿出来!”伙计正在挣扎,一只手却从荆南肩头伸过来,握住了他握人衣领的手。荆南顿觉一股暗沉的力道传来,手不觉一松,伙计直接跌坐在地上。荆南惊怒回头,发现身后来者高出他两个头,肩宽也抵他两个,臂膀筋肉虬结,直接扔他出店绰绰有余,只是握住手腕已经算客气了。那高大的汉子却没什么敌意,拱手客气道:“荆南医师,失礼了。这事不怪店家,确实是在下买走了所有的山参药材。”荆南疑惑地盯着他:“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汉子微微一笑:“医师忘记了,五年前卫国与陈国决战前夕,我路过战地,被流矢射中倒在路边,是荆南医师你妙手回春救了我的性命。”荆南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了。五年前他曾随陈军混入战局去援助原涧,当时卫国败局已定仍在困兽一搏,军民疲敝战火绵延,他随军行进时常常捡到些伤瓜病瓜,也就顺手给治了。一夜捡到个背心中箭的大块头,于是给挖了箭镞堵了伤口,不想那人第二天就不告而别,他还感叹此人恢复力堪比守宫蛇。昔日的大号守宫蛇又一拱手:“当时确有要事在身,不得已不辞而别。然而受荆南医师救命之恩,夏侯彪总有一日将会偿报。”荆南寻思夏侯彪这名字有点耳熟,嘴里却说:“买空我要的药材就是你的报恩?我朋友病势沉重,现在正等着它补身,你知恩图报的话就吐一些出来匀我!”“自然没有问题。此行我受命沿途收集名贵药材,也是为体虚者补身用。其中很多想必对荆南医师来说都会有用,只不过现在没带在身上。医师如果不是太忙,不妨随我回暂住地自行挑选。”夏侯彪恭敬道,“必会觉得不虚此行。”荆南咧嘴:“呵,哈哈哈,你当老夫是三岁孩童,用糖就能骗走?老夫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岂容你等小辈动劫财劫色的念头!”他正哈哈仰天大笑着出门,颈边一凉,悬在胸前的甘草玉石链跌落下地。荆南敛起笑容,用两指夹住剑刃冷冷道:“怎么,刚刚还叨叨报恩什么的,这就起了杀心?看来路边的野蛇真不能救呢。”“我是为医师着想才出剑拦你。彪虽然对药材所知不多,但却能肯定——如果此番荆南医师拒绝同去,必会抱恨终身。”荆南蹙眉,转身正视背后的男人。刀疤横贯面颊,神色坦然,身形高大威猛,表情不怒自威,如果身披的不是布衣而是铠甲,只怕单凭样貌就能于战场震慑敌人。夏侯彪向着荆南举剑,用的是左手。他幡然醒悟——夏侯家族是守护卫王坚盾与利矢,前代夏侯家主曾于觞水之役中与原涧和钧尘对决。然而五年前卫国与陈国决战前夜,驻守城防的本代家主却临阵脱逃。无人料到被乱兵追杀的逃将竟然像野蛇一样被路人医师随手救起。此后,随着卫国随末代君主消失于历史,夏侯家族也就销声匿迹。此人算是原涧的敌人,出现于此,到底是什么用意?“好,我跟你去。”荆南道。夏侯彪颔首,收剑,握着荆南的手臂。一阵力道传来,荆南只觉脚下一轻,就被带着掠上了屋顶。屋顶上休憩着一只黑兽,两人多长,肤表隐现出木纹的肌理。夏侯彪指了指它:“路途稍远不通车马,请乘此物代步。”荆南犹豫片刻跨上它,还未坐稳,那东西陡然后足蹬地飞跃而起,在房顶上交错跳跃,直向荒野。“这什么鬼东西!”荆南大叫。夏侯彪叉手立在他身后,简直像双脚被贴在黑豹后背上,丝毫不受上蹿下跃的影响。“你怎么会不记得这种东西呢?”高大的将军在荆南身后顶风而语,“我听说类似的偃兽曾在你眼前横扫周朝军队,啜饮万人血海。”他顿了顿,“是不是?荆南医师……不,羲皇御史,司命大人。”三沈叶拽着钧尘飞奔,一路穿过人群,直奔向城中龙河。估计是近日忍饥挨饿久了的缘故,她跑着跑着就上气不接下气,就差把肺喘出来。钧尘缓下脚步,抓住小贼的肩膀:“喂喂,你不要紧吧?也不用跑这么着急吧?”沈叶急喘着抬头,眼中焦虑:“快入夜了!一到晚上,妖鬼就出来,所有人就会……”“这个城镇里可有你在乎的人?”“没有,但是……”沈叶的声音戛然而止,钧尘挡住她的去路,迫使她停下脚步。青年背后披着恢宏霞光,映得脸孔俊朗明晰。她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我村中的所有人,都死在这次泽中疫情里。你不会明白……自尸堆里爬过来的人,自然不会想再看到尸横遍野的惨局……不论是否是我认识的人。”钧尘一笑:“顾及别人生死尤胜自己,明明不舒服还咬牙硬撑,你这一点倒是很像我兄长,让人少不得操心。”沈叶只觉手腕被人握住,未及出声身子便腾空而起,像片落叶一样飘伏到钧尘背上。钧尘龇牙一笑:“背起来走最快。指路!”钧尘背着她到达龙河岸边时,正好入夜。龙河在这里汇积成平湖,从另一侧缓缓流出。湖水宽广平静,覆着初夏的亭亭莲叶。一艘青篷船静浮在水中央,内舱被碧玉色的垂帘覆盖,素雅而精致。钧尘感到背上单薄的身体颤抖起来。“就是那艘船!”沈叶的牙齿止不住磕打,“她来了,那个妖女,她来收魂索命了……”钧尘完全看不出这条人畜无害的船有什么凶险:“你确定?就这小破船,就算运了满船炸药也杀不了一村人嘛。”“不是用炸药,是妖术!”沈叶握紧钧尘的肩骨,指甲几乎嵌入皮肉,“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开始,是不知从哪传来的笛音……”简直像被她的话音唤醒,悠远的笛音自平湖升起,环绕莲苞绿叶,如看不见的丝线升盘入云间。钧尘不通音律,正四处张望笛音的来源,一抹绯红的身影自水中船舱扶碧帐而出,杳杳立于船头。钧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冰肌生润,玉骨匀停,指间绢扇飘拂,眉目光华绽放。她向水中一跃,稳稳地落在层叠的莲叶上。然后她开始舞蹈。如此轻盈,如此舒展,像一缕红绸无拘无束地飘拂在天地间。她在干什么?钧尘讶然,回头竟发现河岸边不知何时站满了人,竟都鸦雀无声,男男女女似乎都被这宛若惊鸿的舞姿迷惑,一步步向她走去。“你们在干什么?”钧尘抓住身边一人,未及问话,却见最先迈入水中的一排人被崎岖水底绊到,脚步踉踉跄跄差点摔进水中。“喂喂,你们打算溺死自己吗?”钧尘大喊。没人理会。那些人走到水及腰身的时候,突然全身颤抖呻吟,就像水底有什么东西拖住他们,一个接一个向水中倒去。倒下者,再也没有起来。“水鬼!那妖女唤来了水鬼!”沈叶尖叫。钧尘瞬间警醒,他拉得住一人,却何能阻止这么多人入水!他们为妖术所迷,能解困的方法,只有阻止那女子的舞蹈。他放沈叶下地,一把推入苇丛,低声嘱咐:“在这躲好,我去阻止那妖人!”说罢拔剑飞身跃上莲叶,直向红衣女子掠去。绯衣舞者远远看见了他,却舞姿不缓,优雅地抬手,沉目,扬足,抖腕,一排尖刃自手中绢扇骨中刺出。花团锦簇的流苏绢扇,瞬间变为蝶舞缤纷的兵器。剑气与扇骨交错,女子舞出的每个姿势都带着凌厉的杀意。“住手!你为何要屠戮这些人?”交手间钧尘向她喊道,她却毫无表情。他与她纠缠错身,嗅到她的胭脂清香,却觉察不出丝毫温度,如同一块完美的冰。然而缠斗间,不断有人坠入水中。钧尘焦急,却怎么也破不了对方的扇舞。岸边传来尖叫。一个高大的失神男子抓起沈叶的前襟提了起来,迈步前行。纤瘦女孩不断踢打,却毫无挣脱的可能,眼见两人即将踏入深水。“沈叶!”钧尘脱口而出,不料扇刃一闪堪堪擦过左耳,阻住他去路。火从他眼底深处燃起。他缓下身形,长剑换置于左手,昂首,展臂。似有霞光自天边溯返时光而来,将一缕炽赤侵注入剑脉。“执剑九式——第一式,阎焚!”剑气挟携红莲之火呼啸而出,与扇刃正面相抵,绢丝与刃骨轰然碎裂。阎焚再进,直逼红衣女子胸前。咔嚓一声,长剑自她雪白的胸酥中穿过,斩断肋骨脊柱,从背后穿出。钧尘大惊。他并没打算杀她,这一剑她明明、明明可以躲开的!茫然间他伸手去接对方软倒的身体,手臂又是一僵。轻,硬,冷……剑刃捅出的伤口中,没有一滴血渗出来。唯有碎裂的木屑和铁片,纷纷扬滑落红纱,坠落到湖水里。和他战的……是一具偃偶!他骇然抬头,看到失神的人们停止了动作,眼神茫然地站在水中。无论这妖孽是什么,起码这骇人的夺魂舞可以停下来,那么沈叶她一他愣住了。沈叶自视野中消失了。一双冰凉的手环过他颈项,柔软的身体轻如羽毛,伏在他背上。“啊,传说中的执剑九式果然美得让人神迷……”那微微沙哑的声音说,依旧婉转悦耳,只是带上了丝丝诱惑,“而且实在让人喜出望外,这煌煌令天地为之失色的一剑,居然是为救我而刺出。不知师尊看到,会作何感想呢……”钧尘脑海一片混沌,直觉地转身挥剑。沈叶松开他向后跃去,落在一丈外的莲叶上。胸前系带被剑气冲破,褴褛的领口绽开,露出洁白平整的锁骨。钧尘怔然,喃喃道:“你……是男人……”少年倾目一笑,满湖潋滟尽在眼中。他抬指拨弄颈中玉坠:“少侠你……该不会想和沈家小姐结下佳缘吧?本来也许真有可能,但可惜,她拼死想来报信,逃过了死亡之舞,却没逃过偃偶的追杀。我也算代她传讯……”钧尘瞪着她,只觉羞愧和愤怒从胸腔冲进颅脑,拔剑向少年扑身而去。少年自腰间抽出一物抵挡,“哗”地展开,居然是与刚才红衣偃偶使用的一模一样的绢扇。他大笑着且战且退,身法轻盈如花间流萤:“哈哈哈哈,没想到师尊看中之人,竟然长着颗榆木脑瓜。城中人分散各处,怎可能被遥不可视的舞姿吸引而来。能幻惑他们的明明是另一样东西。”他便扯来片柳叶,按在唇上,悠扬似笛的哨音随风而起。千里传音。钧尘这才明白过来,操纵众人的并不是红衣偃偶,而是那无孔不入的,自他背后传出的草笛之音。然而已经晚了。少年一手执叶,一手拂扇,身形折转,步履翩跹,在莲叶之海中应天而舞。僵立的人群也随他动了起来,再次开始迈入水中。“住手!”钧尘举剑连刺,但就像在与鬼魅战斗,剑剑都被闪过。少年轻笑:“怎么了,为什么不使出执剑九式?”“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执剑九式?”钧尘诧异,未及思考,脚下突然迟滞。他低头,发现莲叶下的湖水沸腾般扰动,几枝粗壮叶茎从水下穿凿而来,游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双脚。那清秀如女子的少年竟欺身上前,一手握住他手腕,一手托起他侧颊,幽幽叹了口气:“就算你笨得像头驴,有件事还是非得你来做不可……你不觉得奇怪吗,被诱入湖中的人们为什么转眼就死掉了?”抚在钧尘颊侧的手突然施力,未曾预料的强大力道将他生生向后按倒。与此同时,数十条莲茎暴然出水,在空中交织编绕成纺锤形的网笼,将钧尘缠绕其中。网笼囚禁着钧尘,轰然向湖底坠落。钧尘奋力挣扎,却被笼索拖着下沉,少年立于水面彼端的莲叶上,静静俯视,神色竟掠过一缕幽怨:“去吧,水下有你最想看的东西。”四“啊啊啊啊啊——”荆南发出撕肝裂肺的惨叫。夏侯彪叹了口气,拍拍身旁抱着黑豹脖子闭目惨叫的人:“荆南医师,不用惊慌,我们到了。”荆南悻悻然睁开眼,脚下果然有了坚实可踩的石地,他与那个外表貌似靠谱的大个子将军正身处在一四五米高的洞穴里。洞的一侧透进些微光线,那是入夜不久的星光。另一侧,则是深不可探的漆黑。荆南沉下脸,但他也断然不敢有独自转身潇洒离去的念头——洞穴之外,是百丈深渊。龙河从渺远的峡谷底怒吼奔腾而过,巨河在夹河峭壁间看起来简直像是一脉溪流。而那黑豹刚才带着他纵横跳跃在峡谷之间,半步闪失就尸骨无存,完全不顾“畏水”是荆南最大的弱点。“你这不是邀请,是挟持!”看到夏侯彪仍然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荆南怒从心起,“把我弄到这鬼地方来,到底是想报恩还是想还怨!有话快说,老夫还要——”话没说完,脚下“咔嚓”一声,正正踩塌一具枯骨。荆南缓缓挪开脚,缓缓退到洞口。对面悬崖壁上,密密麻麻布满四五米见方的孔洞,简直就像一双巨手凿出的蜂窝。不用看也知道,他所在的这扇岩壁也是相同的情况,而他所站的地方就是众多孔洞之一。他远眺那一壁枯骨,喃喃问身后人:“你到底把我带到了哪里?”“悬棺。”他立即得到了意料中的回答。“……我又没死!”“你早该死了。”另一个的声音答道,“常言道‘老而不死谓之贼’,而你比这里的任一具枯骨都要老,贼到极致还有什么好怕的。”一具轮椅从洞穴黑暗处缓缓驶了出来,年轻女子坐在其中,白衣素髻,略施粉脂,却有着深谷幽兰般动人心魄的静美:“久违了,御史司命。”“你你你——”荆南反射地后退,一步踩空,幸好黑豹跃出,及时叼住衣角把他扯了回来。“怎么了?数年没见而已,何必惊讶。”女子神色流转,黛目中星辰明灭,生生能勾人魂魄,“你不曾想念我么,夫君?”她声音清甜软糯,却激得荆南一头冷汗,就连夏侯彪也意外地扬了扬眉:“珀霖大人,您从未提过,司命大人是您的……”“夫君。不,应该说前夫。这男人把我休了。因为他决心要好好去当羲皇御史,救世间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女子冷笑。“疯女人,你……你又回来祸害中原做什么!”荆南终于壮起胆子出声。“身为一弱质女子,身体欠佳时,便愈加想念夫君。”珀霖轻轻一笑,挽起绢袖子,整只手臂乌黑枯萎,如同焦炭,“不知夫君乐不思蜀时有没有片刻想起奴家?”荆南抑不住惊讶,跨前一步蹲身细看:“你中了墨毒?强行将毒逼至一臂,虽然能保体内脏器,但这只手恐怕难保……”“夫君不会见死不救吧?”女子轻笑,竟看不出痛苦与焦虑的神色,“这些年,你不是能保住一个天天浸沾墨毒的人不死吗?”荆南微怔,盯住她的脸:“你是如何中毒的?”珀霖也看定他:“这身上携有墨毒又有能力伤我者,你以为世间能有几人?”五水面下一片漆黑,星光被波纹折斩,很快就消逝无形。然而钧尘却看见了,水下铺展着一张巨网。它覆盖着河底,却又顺水飘游。无数莲茎像联结水面与水底的长柱,飘摇于水下空间。那些被笛音诱入水中的人们踏上莲根的一刹那,就会被水蛇一样的莲茎缠绕,小小的红雾自缠裹之处腾起,很快变得漆黑。那些人就栽倒在水里,抽搐直到毫无生息。这是什么吃人怪莲!钧尘怒从心起。还好坠水时长剑仍在手中,于是毫不犹豫斩向网笼。水流阻力下,剑力削减不少,而网笼茎条粗壮如铁,一斩下去,只勉强劈断一根。然而撤剑的一刹那,另一脉莲茎又穿插进断处空缺,牢笼完好如初。再斩。再补。无论钧尘如何下力去劈,整个莲池网络都会源源不断地抽补入同样数目的茎条。然而他在水下能坚持的时间越是有限的,每次挥刀都会耗费胸中所剩无几的气息。他在与莲网的缠斗中渐渐下沉,心下渐乱。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人倚靠在满是尖刺的壳壁上,长发散落披于白衣,长衫袖袜上尽染墨色血迹。“兄长!”他大喊,水登时猛灌入口,神志也随着模糊——兄长他、他不是该在旧陈国都养病吗?怎么会……会在这漆黑冰冷的水底?!定睛一看,他更是倒抽冷气。囚禁兄长的是枚中空藕色“琥珀”,其上联结疏浚空气的莲茎。琥珀就像枚心脏,悬浮于千万缕纵横交织的莲茎之中缓缓跳动,将囚禁之人的血吸收筋脉,将墨毒效力在植茎中放大,再扎入被引诱入水的猎物体内,但求一击毙命。琥珀顶端的莲茎,正连着漂浮水面的那艘“碧篷船”。钧尘瞬间明白了。这船、环船的莲叶、纠缠的茎、茎端的根脉,全都是这水下庞然大物的肢体末端。这个莫名的生物随河游走,沿途吸食人命。而刚才那个虚假的“沈叶”、那个于莲叶间应乐而舞的人,则如同这巨物开于肢端的花朵。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兄长为何会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水底,且伤成这个样子,再失血下去的话……他心中焦急,拼尽全力劈斩,却仍旧被死死束缚。似乎被水波搅扰的震动唤醒,琥珀中的人睁开眼睛。透过琉璃壁和莲织网,原涧迅速认出了钧尘。惊异之下,他似乎勉力想要坐起,却身子一折,又呕出口血。滴落的血瞬间被洞壁吸收,黑色沿脉游走。兄长……钧尘心急如焚,胸口却被水压紧,手脚渐渐丧失气力。被封在琥珀中的人不再徒劳挣扎。原涧面色回归平静,倚着洞壁,将手指蘸入不断缩小的墨色血泊。他抬腕,在透明的壁上绘出了囚禁钧尘的网笼。他画得不快,但条缕清晰,将千缠百结剖析开,拆解出牵引所有茎条的心轴。再鲁钝的人也能明白他的用意。钧尘按他所绘的图解一剑刺入,将心轴一刀两断。莲笼瞬间瓦解。钧尘冲开断茎,下潜直扑向莲林心脏,发疯一样捶打珀壁。然而琥珀却坚硬无比,连一丝裂痕都未出现。壁内的原涧眉目微蹙,抬手写下一个“走”字。最后的气缕自钧尘口中逸出,他只得向上浮游,冲出水面。水面之上一片宁静。聚至湖边的人群不见了,只留下莲海中浮浮沉沉的一池尸体。刃扇悄无声息地靠在他颈边。有人低声呢喃如在耳边:“怎么样,钧尘公子,水下所见果没有让你失望吧?”钧尘头脑被愤怒炙烤,想也没想就反手一剑。对方却一脚把他的头踩入水中,又轻飘飘地跃起:“这就是你的感谢?粗蛮之人,你还是再清醒一下的好。”“混蛋,你到底是谁!”钧尘冒出水面挣扎喊道。少年落在另一片荷叶上,浅笑:“怎么自我介绍好呢?我叫幽篁,是本代执剑原涧大人的学生。”“什么‘油黄’,你这娘娘腔不要信口胡言,我从没听说兄长收过徒弟!”钧尘抹了把脸,“为什么把我兄长关在水底,还用他的血杀人?”“呵,我怎么忍心将师尊囚禁水下受蛭林吸血之苦呢?只不过我势单力薄,救不出他而已。榆木脑你竟然还没看出我带你来的用意。你眼前的这株‘王莲’,极尽格物之机巧,一般的剑术无法在水下击破它核心,除了一种方法——”他轻轻浅浅地笑道,像在点拨愚鲁的徒弟,“执剑九式。”六荆南盯着眼前的女人。对方对他微微笑着,眼中一抹明媚流转,如冬阳中的素梅。“你找原涧交过手?”荆南一字一句地问。“执剑九式为剑术之尊,掌功过善恶,定生死枯荣。我一介弱质女流,哪有胆子去和本代执剑去拼死活?呵,就算他已经是个半死不活的药罐子。”珀霖掩口笑道,“我是被人家生生追杀上门,不得已仓促应战而已。”这女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手段毒辣,嘴里又没有半句实话。荆南怒从心起:“胡说!既然他病得半死不活,追杀你做什么?”“大概是奴家太过美貌,打招呼时把他惊艳到了……夫君若是不信,就随我来。”女子摇动轮椅,驱使那架楠木轮椅向穴棺深处的暗地驶去。对荆南来说,现在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去理会她。然而此刻身后是幽幽深渊滚滚急湍,身边是腰圆膀粗的大号守宫蛇,实在没有退路。而且,如果原涧真与这女人交过手,以他现在的状况未必能全身而退,该不会……荆南咽了口唾沫,跟随轮椅一步步走入洞穴。漆黑无声地蔓延。原本以为至多三五丈的洞窟竟然越来越广阔。高峻石壁上的石棺洞口仅是窄小的咽喉,他们经过幽深喉管踯躅进入山脉深处,直至步入硕大无朋的胃袋。荆南停下脚步。这些年来,他为采药游遍九州南北大川,见过的异景不下万千,然而如此之大的石中穴厅,却是第一次看到——隧道尽头,万顷石壁平展出去,又在远处陡然直上,在百丈之外的天顶交汇,形成巨大的穹窿。然而,深埋于山石之中的洞穴却丝毫不觉阴暗,七道光束自穹顶洒落,在高空交错融合,均匀铺向洞底,为洞壁覆上薄晕微醺的罗缎。一些闪光的粉末自光中幽然飘落。荆南伸手接住,竟是山顶晚樱的坠瓣。“这山洞不可能是自然天成,更不可能是当世人所造。”荆南握紧手中花瓣,抬头看前方轮椅中的背影,“是你造的?”“区区洞穴,造之何难?与筑建十方城相比,简直像凿个沙坑一样简单。”珀霖叹了口气,“难得夫君对我的造物有兴趣,只可惜,如果现在你让我当面再开一个,却是不能够了。”她手指穴底中央一堆看不清是何的杂物,委屈道:“造这个洞的孩子,被你那虚弱的宝贝病人给生生肢解掉啦。”荆南走过去。光晕撇下,将洞底那堆碎屑映照成一片方圆百米的雪白小丘。他踩着七零八落的碎屑一路行向丘心,周身寒冷。她说“肢解”,的确不假。这一地碎物不仅有硕大的木铁零件,更有……雪白的骨骸和皮肤。那些东西在光照的暖意下已在慢慢腐化,将若有若无的尸臭散播空中。碎件的数量如此巨大,虽不知组合起来为何形态,必然是不下十米高的庞然大物。而这钢铁与肤骨黏合组接的巨兽,竟然被人用剑,一块一块切削、一片一片卸落,拔鳞剔骨,一寸寸拆解到了核心。黑血沾染在散落的部件上,先是零星几点,越近中心越成血迹,直至残骸中央跌落的铁骨核心前,一片墨黑的血泊已然干涸。荆南在骨骸废墟的中央站定,默默俯视着废弃的核心和黑血。他陡然转身怒吼:“你这个疯子,竟然用开岩偃兽对付一个血肉之躯的人!这样残暴地滥用羲皇御史之力,你不怕遭天堑吗!血迹至少是三日之前留下的,这样的出血量……原涧必然受了极重的伤。他是不是已经一”“如果他死了,我现在求你解毒还领你来看这里,岂不是自讨没趣?”珀霖仍在笑,但笑颜却有些凄楚。她轻抚衣袖下的手臂,“我自然知道这个人在夫君心中的分量,不然即便是受上代执剑之托,你也不可能耗费几年时间只帮一人续命残喘。你对自己妻子的关心,尚不及一个无瓜葛的后辈……我的确动用了羲皇御史之力,只因为我的对手——同样是羲皇御史。那夜他携长剑而来,步步紧逼,招招杀机。当时若有半分大意,散骨于这山穹之中,大概百年也不会有人来收殓吧……”荆南听闻原涧没事松了口气,有点吃不消女子眉间的幽怨,口气软下来:“可、可是,原涧他又不是多管闲事的人,现在自顾不暇,怎会上门来招惹你?是不是你对他做了什么?”“我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珀霖看了眼荆南身后的夏侯彪,又拍了拍身边的黑豹,“只是有事想请他帮忙,盲目拜访觉得冒昧,就差了几个他的熟识去请。知道他身体虚弱行走不便,甚至连轿舆都准备好了。他倒是应邀前来,只是相谈间一言不合,他就怒而拔剑。而我,也只有唤起‘陵鲤’仓促应战了。”荆南心想一个久病的人,哪有多余精神和你一言不合就开打。但想想这女人成天胡思乱想、胡说八道的德性,保不准真能惹恼那位首辅。不过现在不是争论曲直纠结是非的时候:“既然原涧没死,他现在人在哪里?回去了?”珀霖的轮椅缓缓摇向他,俯视地上的残血:“你也看到了,这一战对执剑也不轻松。击杀陵鲤后他就倒下了下去,躺在这堆白骨残骸中血气竭尽、脉息全无。我虽然被他所伤,但想想他到底是我请来的客人,这种情况下让黑豹送他回去,他朋友接到的必会只是一具尸骨,总不太礼貌。可叹自己虽有一位身为神医的夫君,又已弃我而去,我只好竭尽所能自己为他疗伤。总算得天眷顾,勉强将他救了回来。不过我技艺不精,至今他仍是命悬一线。”荆南大惊,四顾洞壁上多如蚁穴的分支隧道,“你把他关在这里了?”珀霖撩起衣袖:“救我。然后我就带你去救他。”这女人行事果然夸张到无所不尽其极。为解墨毒,她派夏侯彪四处收罗药材,只要找的到看到就全部买下,堆在石洞里垒成座小山。不仅是荆南之前找的野山参,估计将所过之处每个药铺每味药都通通买空了。荆南拨弄着这座苔藓渐生的小山,心道自己当年果然瞎了眼才娶了这暴殄天物的败家子,让人心痛得折寿。不过夏侯彪也算没白忙活,用来救命的数十味药竟都齐备了。荆南让大个将军守着药水咕嘟的小罐,自己端着研磨药碗来到珀霖面前,说:“宽衣。”然后又说,“行了行了露出肩上伤口就好。”精心调制的药膏轻柔地抹在女子白如初雪的肩头,将黑血淋漓的创口掩了进去。万籁俱寂,只余落花、垂光、水清、药香。珀霖侧头看荆南极认真极靠近的脸,温润气息微拂肩背,不禁想起了他们初婚的时日。她又一笑,明白这所有的温柔小心,不过因为心系另一人的安危。荆南包扎好伤,站起来生硬道:“弄好了。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老骨头保养得跟十几岁小姑娘似的。不过到底什么盐都吃过什么毒都受过,竟能把墨毒拘束到一处。我已经挖除了毒源,用这方子调养一阵便无大碍。”珀霖掩上领口笑道:“夫君竟然会赞我美貌,奴家真是受宠若惊。说到保养少时容貌,我又怎能及得上夫君?”荆南想我几时赞你美貌了:“我倒是做梦都想以老态龙钟的真面目示人,不至于动不动就被看轻成毛头小子,半点声望也立不起来。行了我已经交了赎金。带我去见你绑票的病人吧。”珀霖倒也干脆,手指一磕,黑豹就靠了过来。“干吗?”想起刚才骑黑豹飞跃湍流的经历,荆南连连后退。“我有说过执剑在我洞中吗?”七钧尘浸在湖里,仰头看那清艳尤胜少女的少年立于莲海之上,身后是一池沉浮不定的尸体。“油黄,你到底什么目的?用这莲花怪杀了这么多无辜者,又称要帮我救出兄长,叫人如何能相信?”幽篁决定忽视对方对自己的难听称呼,只当是乡下方言了:“奇怪,杀众人、救师尊,这两者有何矛盾?或者在你单线条的脑子里,这是一恶一善,难以相容?呵,可惜,这一恶一善正是同一件事。你刚才在水下也看到了吧,老师在三天前与偃兽一战中重伤,几乎丧命。你以为是什么让他续命至今?”他向钧尘俯身,悄声低语,“就是这些无辜者的命啊。”钧尘全身一震,自水下举剑挥出,怒吼:“混蛋!”“哈哈哈!”幽篁翩跹后退,连挥起的水珠都没溅到,“你只想到王莲用师尊的血杀人,却没想到花茎同样能吸那些人的血!侠者钧尘,在你看来,兄长该不该救?”钧尘怒不可遏,扑腾水花过去,再续一剑:“你竟然……把兄长逼迫到吸食人命的地步!我绝对不会饶过你!”幽篁也再退一步,闪过剑锋后立即欺身上前,勾起钧尘的下巴,脸色瞬间冰冷:“听着,笨蛋。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我现在不是你的敌人。我带你来,就是因为现在除了王莲,已经有了其他方式让老师活下去——你的同行者,神医荆南。”钧尘脑中怒火中烧,又说不出对方哪里不对。他不再纠结,深吸口气潜入水中——毕竟眼下最紧急的,是将兄长自那个莲花妖兽中救出来。水下寂静,光晕在万千莲茎间折转,沉入这蛇纹迷宫的最深处。钧尘粗暴地扯开它们,一路下潜,直至那枚巨大的琥珀前。他用尽力量敲击琥珀表面,但敲不出一丝裂纹。静卧在琥珀中的白衣者睁开眼睛,看到他在琥珀外穷折腾,嘴唇微翕,眼神竟有些迷蒙。钧尘使出全身力气,一次又一次地重击珀壁。湖水搅动淤泥,呛得他两眼通红。原涧唇边泄出一丝无奈而纵容的笑,缓缓摇了摇头。他再次抬手,沾血,在珀壁上画下一个轮廓。钧尘一怔,瞬间幡然醒悟——这不正是王莲的核心吗?随着原涧的手指,血痕被一丝一缕地加在琥珀的轮廓上,每一笔都让画影更加逼真。更重要的是——这怪物盘根错节的结构,也随着血画渐渐丰满,呈现。就像刚才帮助钧尘摆脱笼网的纠缠一样,这次,王莲的整个核心出现在琥珀表面上,厚重处、薄弱点、相互援护的枝榈,分毫毕现。笑意浮上钧尘的嘴角。兄长的智识,加上自己的剑,就是克制这水下妖兽之法! 原涧绘完血图,撑地喘息了片刻,抬头在画边写下了两个字:莲冰。执剑九式第二式——莲冰。剑,自钧尘腕间活了起来。刃光凝彻夜冰寒,坚如磐岩,矫若游龙。莲冰不若第一式阎焚,没有那么激烈的克敌之欲,没有炽灼的熊熊战意,而只像浮冰送水,至薄无形,随兴无心。然而就是这如独舞一样的剑式,在水中却游刃有余,每一刃剑气推波而去,都丝毫不差地扫断一脉莲茎。纠缠围覆在琥珀上的莲茎就这样一根根拆解。很快,钧尘看到了原涧指引他寻找的地方——枝茎掩盖下整枚琥珀最为薄弱处。原涧举袖,在珀壁上再书二字。钧尘颔首,剑势折转:第三式——尘寰。散落于周身的剑气瞬间收束,凝聚为极专注的一点。尘世纷扰,浮华万千,执剑者眼之所观,剑之所向,不过己心所诚的执着致意。心如此,剑亦如此。剑势如虹,自琥珀薄弱口贯穿而入,龟裂纹铺展的中央,坚不可摧的琥珀裂开了寸许的开口。成功了!钧尘心中大喜,拔剑再度挥斩,腕间陡然一滞。薄弱处,不过寸余。无论他再使用多少次尘寝,再无法将破碎处扩大一分。而大股气泡却从裂口凶猛流溢出来。湖水倒灌入珀中空间,瞬间浸湿了原涧的衣衫。糟了!这样下去整个琥珀很快就会被灌满湖水,而兄长他仍被困在其中——钧尘心中方寸大乱,他猛力拍打珀壁,求问下一步提示。然而原涧倚壁而坐,平静地看着他,不再抬起手指。水流涌入,没过他的脚踝、双膝,急速向腰线蔓延。原涧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向钧尘微微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钧尘全身冰冷。难道……兄长所期望的,是借自己的手结束性命,结束被囚笼中被迫夺人性命的耻辱?他已经……放弃了?愤怒自胸中炸开。他忘记了剑,不顾一切扑上去,用手指、用牙齿疯狂撕扯王莲的根系。天顶的水面陡然破碎。另一个人潜了下来,优雅似飞天降世飘然而落。幽篁扯住钧尘的手臂阻止他抓狂,指着他太阳穴绕指画了几个圈,又指了指塘底淤泥。配上鄙夷的眼神,他的意思很明显——你已经蠢到根深蒂固,无药可解了。然后他放开钧尘,略略浮升,游至倾斜的琥珀破口,取下别在后腰的刀骨扇,逆着逃逸的气泡用力横插嵌入破口。随着他按动扇柄根部,隐藏在扇骨内的勾刃锃然弹出,牢牢勾锁在破口边沿。他回望钧尘,指指扇子,隔空比画出一个“攻”字。钧尘终于明白了。他拼尽肺中最后一缕气息,重新举剑,剑华卓然映亮阴暗的水底。第三式——尘寰。宏大无朋的剑势汇集,通过剑尖直贯入钢铁扇骨,通过扇骨贯入珀壁中的勾刃。刃尖轰然穿透硬壁,冰裂纹自每个着刃点铺展蔓延,相互覆盖连成一片。钧尘随之再进一剑,轰然间,剑刃、扇子和琥珀同时破碎,在水中搅出夹冰带刃的龙卷湍流!钧尘最后一口气吐尽,手脚也不余丝毫力气,被水流冲搅得天旋地转。就在这时,他恍惚看到幽篁纤细的身影直向刃流中心潜去,轻轻托起白衣人,向天顶上浮。少年回过头,向力竭的钧尘狡黠一笑。混账!钧尘身体中不知哪里冒出来力气,咬牙攀住身边七零八落的莲叶,好歹将自己扯出了水面。待他终于在重新涌入的空气中恢复神志,发现自己正狼狈纠缠于一堆烂荷之中。而坐收渔利者已经立身在莲海上,单膝跪下,将臂弯中的原涧轻放在柔软的荷叶上。幽篁向怀中人俯首,竟然泪盈于睫,柔声道:“学生无能,让老师受了这么长时间的苦。”“放开我兄长!”钧尘怒吼,无奈他声音虚哑得自己都听不清。原涧眼睫微颤,缓缓睁开,望向幽篁。苍白的嘴唇未吐一言。原涧只是竭尽全力抬起手,轻抚上幽篁的鬓角,慢慢拂下。万倾莲海,晚风微习,月下荷香悠远,似是飘摇了千年。原涧的手,力竭停靠在幽篁肩头。一脉深红沿着少年白皙湿润的脖颈淌入领口。钧尘碎裂在水中的剑刃破片,自原涧指隙展露出来,浅浅切进幽篁的侧颈。“兄长!”钧尘大喜,没想到原涧仍然保持着神志。幽篁任由刃片欠入脖颈,颤声道:“老师,你就这么厌恶学生么?既然如此,当年你设计灭我宗国、戮我至亲时,为什么不也杀了我?魍魉地狱,也应好过这修罗世间!”原涧不动声色仰目看着他,指间抵住碎刃的力度却渐渐减了。幽篁的泪水滴落,他忽然情绪崩溃,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既然如此,你当年为什么自父王遗弃中救我,开启我的心智,让我不能浑浑噩噩无忧无惧地活,不知所谓无牵无挂地死!”似有一阵痛楚贯穿身体,原涧手指一颤,自少年颈边撒开。他胸口略略起伏,喘息间,血沿着嘴角淌下:“放下我……”原涧的气息支离破碎,“不要让血……碰到你的伤口……”少年背脊一震,更紧地抱住他:“学生不怕!学生的命一开始就是老师给的。即使以命易命,也甘之若饴……适才我行王莲度血之术,虽是被贼人所迫逼不得已,但也能略略助力老师病体。老师放心,我已经找到能治疗你的荆南医师,此次度血耗尽之前,我一定会带你找到他!这样我们……再不用受制于珀霖那只凶残妖鬼了!”钧尘惊讶得无法出声。待他终于稍稍恢复了些气力,才独自连滚带爬地攀上岸边。莲叶上的两人缥缈俊雅如仙人御童,遥不可及,而他也根本没有勇气靠近一步。是,虽然有过同处的童年,虽然有过共难的白邸,但兄长这一生走过的漫漫长路,他所知晓的不过是断篇独章。而在那些未知的时间,他对兄长而言,只是一个笨手笨脚不知云游何处的记忆中人罢了。他郁闷地搔搔头,心想兄长危机已解,自己不是应该高兴才对,鼻酸个什么劲。然而他暂时忘记了,百余无辜者的尸体仍漂流在温润清爽的荷塘中,死不瞑目地面对水底或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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