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江王

领江王 120
一、避祸外逃公元1859年,是咸丰皇帝在位的第九个年头。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外国人毫不费力地撞开了中国的国门:由于对洋人充满畏惧,1858年11月,清廷与洋人签订了极不平等的《通商章程善后条约》,增设南京、镇江、汉口、宜昌等城为通商口岸;外国船只可在长江白由航行;鸦片贸易合法化;中国海关由外国人督办税务。在天灾人祸接连不断的大背景下,湖北汉川历史上出现了一位令后世颇有争议的人物——王孝邦。事情得从头说起。那天,王孝邦到县城给义父毛叙文的好友甑山先生送度荒的春粮,回到家时,天已擦黑。王孝邦是毛家所收的义子,已经十八岁了。毛家在土城还算得上殷实之家,每年春荒时,他的义父是一定要弄一些粮食周济汉川贡生甑山先生、刘隔金鼓武馆的金鼓老翁的。王孝邦进屋时,觉得很奇怪,家里为何漆黑一团,没有点灯?义妹毛小宁见义兄回来,连忙走到王孝邦跟前报告:“哥哥,金鼓师父来了。”王孝邦回道:“我师父来了?家里怎么不点灯呢?”毛小宁回答说:“你到后房去吧,快去。”家里还是第一次充满恐慌的气氛,他匆匆来到后房时,一眼瞥见金鼓老翁衣服上的血迹,心里一阵吃惊,急忙关切地问道:“师父,您这是出什么事了?”金鼓老翁凄惶地说:“昨日半夜,清兵三十几人袭击金鼓武馆,我差点儿丧命。武馆的人众四下分散逃命,我就逃到这儿了。”王孝邦大惊道:“啊?这又是为什么?”金鼓老翁叹了口气,道:“无非是太平军攻占了汉川,清政府为了夺回汉川,一时又得不到府台请兵增援,他们只要看见年轻壮汉,是一定要强行征兵的!我此次来这里,一是为了逃命,二来也是为了看看你们。你是知道的,你义父对我们武馆有知遇之恩,诚实可靠。再说,我也放心不下你。”毛叙文接话道:“孝邦,你师父想带你出门一趟,我已经答应了。”王孝邦又是一惊,问:“师父要带我去哪儿?”金鼓老翁道:“去汉口。”毛叙文起身走近王孝邦,道:“你们今晚就启程,好吗?”王孝邦有点儿犹豫,说:“留下义父和妹妹在家,我怎么放心得下?”毛叙文宽慰地对王孝邦笑道:“你去吧,我们足不出户,不会出什么事。倒是你,要是留在家中,也许清兵会找上门来,强抓壮丁,这才是我和你师父最担心的!”王孝邦听明白了,点了点头。但他依然眉头紧锁,心里到底是充满了担忧。义父和师父都是他命中的恩人,王孝邦对他们向来都是百依百顺,但此刻,他内心里却十分痛苦一抓壮丁这种事,只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在金鼓老翁带着王孝邦离开汉川的第二天,清兵果真来到了土城,由保长带路,他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抓壮丁。整个村子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当保姆李妈把消息带回家中时,毛叙文当即浑身颤抖,连声感叹:“老天有眼,幸亏金鼓老翁来得及时,要不,孝邦就要灾难临头了。”毛叙文呆坐于门前,禁不住想起十年前白己被王孝邦救命的情景。那一年的春天,阴雨连绵,月余不息,等待麦收以度饥荒的人们,看到的是四处的霉烂,庄稼颗粒无收。许多人在饥饿中骨瘦如柴,最后腹胀腿肿地死去。被长久的饥饿痛苦折磨的人们,在什么也吃不着的情况下,就想到了吃人。历史上,汉水每次在汉川境内溃决时,就有饥民互食的记载。树叶和野草早被吃光了,但饿死的尸骨并不曾减少。八月中旬,汉水溃决,汈汊湖湖水泛滥,汉川全境被水淹没,死亡民众无数,整个汉川犹如天塌地陷。毛叙文遭遇洪水,溺水后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一个孩子把他救了,四处找东西,喂他吃,喂他喝。这孩子是个乞丐,名叫王孝邦。为了感谢王孝邦的救命之恩,洪水退后,毛叙文决意收他为养子。王孝邦从小没爹没娘,四处漂泊,这下有家可住,当然高兴。一晃十年,王孝邦在毛家长大成人。他与毛小宁一道,在汉川甑山书馆读完蒙学经学后,还单独被金鼓老翁收为徒弟,习武两年。此时,毛叙文还陷在回忆里,突然,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保长带着一群清兵走进了毛家大院。毛叙文算得上土城有名望的乡绅,保长对他当然要客气一些,略施礼节以后,保长道:“毛老翁,这位是县衙陈大人。陈大人,毛家眼下并无子,只有一位义子姓王名孝邦。另有一女,一个保姆,其余人丁皆于十年前的水荒中先后故去。”陈大人板着脸,手握刀把,道:“把王孝邦叫出来!”毛叙文站起来,拱手施礼道:“大人,实在不巧,犬子今早去了云梦,老朽的长姊病故,犬子奔丧去了。”陈大人当即火了,道:“什么奔丧!县城现在盗贼猖獗,知县有令,眼下急需兵力,匹夫有责!给我搜!”手一挥,清兵一行人听令进屋开始寻人。王孝邦确实不在家中,当保长战战兢兢地向陈大人报告时,陈大人劈头盖脑打了保长一个响耳光,骂道:“妈的!一上午在你们土城才抓几个鸟丁!”陈大人凶神恶煞般地盯着毛叙文,吩咐身旁的听差道,“抓不到他儿子,抓这个老家伙!”一旁的听差还要动手,毛叙文哈哈一笑,镇定白若道:“陈大人,老朽一身贱骨,抓去又于事何补?打仗是兵家的事情,临时抓丁也未见得就能夺回汉川,想必陈大人也知道,大清的疆土上布满了洋人的铁蹄,你我都不过是铁蹄下的皮肉……”“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毛叙文的脸上,陈大人怒不可遏,“嗖”的一声从腰间拔出提刀,雪亮的刀尖直指毛叙文的眼前,骂道:“你是吃了豹子胆,敢来教训老子,还敢妄议国是!”毛叙文依旧镇定,轻声一笑,道:“我早已是半死之人,死不足惜,可恼的是中国人的刀尖对着中国人,这倒让我想起长毛的刀,带着骨气,杀向洋人!”二、国仇家恨天空阴暗下来,周围都是灰蒙蒙的。王孝邦和金鼓老翁匆忙赶路。一路上,师徒俩四处看见的是民不聊生,春荒有如瘟疫,到处是乞讨的手和饥饿的眼睛。王孝邦想起他在甑山书社读经学期间甑山先生对他说过的话:“大清江山好比是一棵巍峨的大树,曾经顶天立地、根深叶茂过,但现在树心已经空了,树根已经枯了,枝丫也断了,再也不可能绿叶满天。”金鼓老翁拍了拍王孝邦的肩膀,问:“孝邦,一路上你沉默寡言,在想什么呢?”王孝邦笑了笑,回答说:“我在想家。”金鼓老翁笑着捋了捋胡须,道:“嘿嘿,你小子,是在想你的小宁妹妹吧?你义父答应什么时候让你和小宁成婚?”王孝邦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义父说……今年秋天……”“孝邦——”王孝邦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有人高声喊他。王孝邦和金鼓老翁同时回头,看见来人是同村的二旦。二旦风尘仆仆,快步跑近王孝邦他们跟前时,脚步都有些踉跄了。二旦哽咽着道:“孝邦!你义父他……”金鼓老翁一旁急问:“出什么事了?”二旦道:“孝邦,你义父没了!县衙陈大人带兵到土城抓丁,抓到你们家时,见你不在,陈大人一口咬定是你义父故意抗旨,砍杀了你义父……”王孝邦大哭一声,跪倒在地,长叫一声:“义父——”接着便号啕大哭。金鼓老翁强忍着悲痛,劝慰王孝邦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小宁还需要你!”强忍悲痛的王孝邦缓了半天,才对金鼓老翁道:“师父,我要回土城!”金鼓老翁抬手示意王孝邦冷静冷静,然后缓缓说道:“也好。你回家料理完丧事,安顿好小宁以后,到汉口的集家咀码头找我,我在那儿认识一个老船工,叫柳大干。我先去南京一趟,五天以后我会返回汉口。我这儿有几两银子,你拿去用!记着我的话,回到土城,诸事小心!”王孝邦答应了一声,跪谢师父之后,与二旦一起,昼夜兼程赶回了汉川土城。一进家门,王孝邦与毛小宁抱在一起恸哭不止。好在有村里人照应,丧事很快就料理完毕了。王孝邦心里思量,去集家咀码头见金鼓老翁说过的老船工柳大干,也不失为一条谋生之路。可是义父刚死,黑漆漆的毛家大院只剩下义妹毛小宁和老保姆李妈,大院里不能没有男人。可是在家里随时都有可能被抓走当壮丁,世道不好,在家又不能养活一家子,附近又找不到一条活路,不出去挣点儿工钱,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义父呢?思来想去,王孝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哥哥”,毛小宁轻轻走近了王孝邦,轻声唤他。王孝邦看着她,十七岁的毛小宁有着一张妩媚的脸,那眼睛扑闪扑闪着,像一对忧郁的蝴蝶,飞进王孝邦的心里头,柄在他的心尖尖上。“哥哥,你是不是想出远门?”毛小宁直接揭破了王孝邦的心思。王孝邦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其实……我是真的哪儿也不想去……”毛小宁嫣然一笑,那笑里带着苦涩,带着一种依依不舍的神情,道:“你别骗我,这几天你茶饭不思,觉也睡得少。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爹爹在你走后的第二天早上都跟我说了,说你到汉口是因为金鼓师父介绍你当船工,对吗?”王孝邦点了点头。毛小宁说:“哥哥,你去吧。爹爹给我们留了一点儿积蓄,你就放心地去。一个大男人在外边去闯荡闯荡,多少还能增加一些见识。我总记得甑山先生说过的话,他说你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哥哥,我在家里等你回来……”王孝邦听了毛小宁的这番话,感动不已。第二天,他便收拾东西,重新上路了。这已经是说好和金鼓老翁见面的第五天,王孝邦只身一人来到汉口集家咀码头,寻找金鼓老翁,但始终没有见着,他只好向码头上的船工们打听柳大干何在。不巧的是,柳大干已经离开汉口,拉纤到宜昌去了。经过长途行走,王孝邦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好一顿饭了。饥饿使他特别难受,现在该怎么办呢?回家是不可能的,柳大干半个月以后才能返回汉口,也不知金鼓老翁什么时候从南京回来。他一个人沿着码头朝下游走去,忽然,他在长江的岸边看见了一艘很大很大的商船,这商船就是后来在中国近代史上隆重记下一笔的“彝陵轮”号英国商船。王孝邦心里猛然一动,心想:谁家大老爷有这么大的船?这时候,从船上走下来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他的身前身后有五六个中国女人,他们嘴里不知道在吃着什么。其中有个女人随手向路边扔了一包东西,大概是她不爱吃那东西,正好从一旁经过的王孝邦,这时什么也看不见了,眼睛只盯着路边的纸包,不停地吞着口水。等那些人走远了,王孝邦飞快地奔向那个纸包,急急忙忙拾起来展开,顿时感觉到一股甜甜的香香的气味直刺鼻腔。那纸里只有一些面包屑,王孝邦把它凑到嘴边,满含唾液的舌头几乎把那张纸舔烂了。他无法想象面包是什么样子,当时也并不知道那是面包屑。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他看到了那个洋人和那群女人站到了他的面前,那么他刚才的那副狼狈相就被那个洋人和那群中国女人看了个清清楚楚。王孝邦一愣,转身准备离去。“站住!”那洋人从他身旁的中国女人手上拿过半块面包,扔在地上,用他锃亮的皮鞋轻轻将面包一踩,眼睛依旧盯着王孝邦,道:“过来,年轻人,这是英国面包,你就到我的脚底下来吃。”那洋人身旁的一个中国女人嗲声嗲气地说道:“小家伙,来呀!洋大人给你面包吃哩,今儿个可是你运气好哟,这可是我们洋老爷高兴,要不然啦,你这一辈子还不知道面包是什么!”另几个中国女人在一旁扭腰摆肢地笑了起来。王孝邦从小是乞丐,至少在他八岁以前,在他四处乞讨的那些日子里,他忍受过各种各样的欺辱,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洋人面前,在这些搔首弄姿的中国妓女面前。他感到浑身一热,怒火中烧。王孝邦以一种卑恭的神态走向那块面包,洋人和中国女人的笑声充斥在大街上,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人发出了啧啧的责怪声,但几乎所有人都没料到,就在王孝邦弯腰去捡面包的时候,他双脚已成弓箭步,只见他使出一手双星捧月,一拳击向洋人的下裆,另一拳击向洋人的胸部,这两拳同时用力,洋人受到大冲击,向后倒退三步,一下子就被打蒙了,几个中国女人也吓得瞪大眼睛!一旁的围观人群中有胆大者发出了喝彩声。王孝邦并不松手,就地腾空,使出全身力气,双腿连环,双脚如棍棒雨点一般密密麻麻地砸向洋人浑身各个部位,直到洋人倒下不能动弹……他死了!停下手的王孝邦发现了这个事实,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便夺路而逃。意外打死了洋人,王孝邦为了逃命,来不及找师父,只好孤身一人沿着长江而上,终于在枝城找到了柳大干。但柳大干也不知道金鼓老翁的下落,王孝邦无奈,只好先跟着柳大千千活。从此,王孝邦的生活便与码头息息相关了。码头是纤夫的依靠,而长江沿岸的索道是纤夫唯一的人生道路。当柳大干带着王孝邦逆流而上,终于将一条大货船拉到重庆以后,又麻又辣的火锅汤料让王孝邦第一次感受到了纤夫生活的辛辣。那是在大船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以后的事。朝天门码头远比汉口码头要热闹得多,每一家小吃店都在门口摆好饭桌,浓郁扑鼻的麻辣香让每一个刚到重庆的人忍不住肠胃蠕动且喷嚏连天。王孝邦一行十来个人至少月余没能饱餐一顿了,于是在柳大干的带领下,他们带上饥肠辘辘的空肚子,齐刷刷坐在码头的火锅餐馆边,纤夫们一个个浑身冒汗地扒拉起辣饭来。王孝邦吃了一口,吃不下去,太麻,太辣。他看见柳大干和别的师傅吃得带劲极了,自己却怎么也吃不下。柳大干用拿筷子的手抹了一把脸上如雨的汗水,问:“孝邦,你怎么啦?吃不下?告诉你,你要不吃这火锅汤饭,就算没来过重庆、没来过四川。你要不吃,也甭想以后拉纤过活。吃吧,饭得吃饱,明早我们还得拉船下长江奔汉口的。”王孝邦身旁的一个小伙子早已将一大碗火锅汤饭吃得干干净净,他敲着空碗对王孝邦说:“小兄弟,可别小看这火锅汤,吃下去,力大着呢。俗话咋说来着?吃肉不如喝汤,呆会儿到窑子逛,你小兄弟看你哥,搞女人才来劲呢,告诉你我的秘密,嘿嘿,多亏这汤!”柳大干拿筷子敲碗道:“三疤,你小子就记得靠边就上窑子。少在孝邦面前摆你那些个脏事!不过孩子,这饭必须吃!”于是,王孝邦几乎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下了一碗麻辣汤饭。然后,他们一行十人,一齐向重庆的大街走去,他们不去逛任何地方,只逛窑子。在完全没有女人的拉纤生活里,纤夫们白天咬牙用力拉纤攀崖,晚上死沉沉睡一觉便可恢复力气。纤夫们见到女人的时候如同见到金子,那谁也不顾谁的冲劲看得王孝邦目瞪口呆。所有的男人都冲了进去。瞬间就听到了窑子里那些淫荡的女人发出夸张的尖叫。门口,只剩下一老一少,那就是柳大干和王孝邦。王孝邦当然要问柳大干为什么不进。“这些王八蛋!他们这趟上重庆的工钱,今晚都会花在这里头。他们玩一个还不够,至少二个,多的三个四个都有。明早还得我来请客让他们吃了早点儿开船。这算什么日子,是瞎过!他们习惯了,老这样,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柳大干说着,不住摇头。王孝邦咬着牙骨。在柳大干说话期间,他感到了纤夫生活的恐怖,不禁浑身发抖……三、生死协议从此,王孝邦便随着柳大干一行人,餐风露宿于古老的长江栈道上,正式开始了纤夫生涯。但没几年,王孝邦便亲眼目睹了柳大干的惨死。那是一个冬末春初的傍晚,柳大干与王孝邦为之拉纤的一条大船上,有一个中途上船押货的年轻人,一同上船的仆佣叫他张少爷。这位张少爷不知从哪里弄了两名妓女陪同上了船,据说他们是一来押货,二来游山玩水的。其实柳大干在这位张少爷上船以后就给纤夫们这样吩咐过:“以我年轻时候的经验,这两名妓女出现时,你们得低下头去。男人不怕贼心,只怕色心。”一般来说,纤夫不准上船,也没有任何上船的理由。可是有一天,船停靠在一个小县的码头后,张少爷上了岸,对七歪八倒在岸上歇气的纤夫们说道:“你们,谁是掌头的?”柳大干急忙爬起跪下叩头,道:“是我,少爷!”张少爷见是一位老人,似乎有些放心,说:“你来船上,我有话跟你说。”“少爷,小人不敢。”“叫你来你就来,哪来这么多哕唆!”至于柳大干去船上说了些什么,王孝邦并不知道,但他从柳大干下船以后那充满惶恐的神色上感到了一种不安。这时,傍晚如血的夕阳已经把整条长江染成了血红色。王孝邦迎了上去,唤了一声:“柳师傅!”柳大干停住脚,巡视了一下兄弟们,郑重地道:“主人要我们连夜拉纤赶路。”立马有人反对:“早没力气了!不歇歇哪成!”“这是上水,又不是下水!”“不行不行!”这时,柳大干抬头看了看天,王孝邦心细地跟随师傅的目光看天看云看江面渐渐变浓的雾气,然后他看见柳大干的脸色正在变暗。柳大干叹了口气,道:“主人说得对,明天这江水会变化的,船有危险。我已经答应少爷,我们连夜拉纤。张少爷也答应到重庆了,每人多加两块大洋。”还是有人反对道:“要这样没日没夜干,恐怕还没见到大洋,人就没了。”“是的,不干不干。”柳大干着急了,吼道:“我柳大干从来说话算话!我已经向主人立了保证!”王孝邦关切地问:“柳师傅,您保证过什么?”柳大干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是货船出了什么事,主人可杀我的头!”众人一晾,再没什么好扭劲的了。多少年来,这些汉子们已习惯把柳大干当老大,习惯了听他指挥。他是一个心肠宽大犹如长江的老人,他不会害人,只会一心为兄弟们好。于是,纤夫们重新走到了长江岸边。他们在柳大干一声“开船哕”的粗声吆喝里,脚踏沙土,背负纤绳,在哗哗的江水声中沉入夜色。船上撑竿掌舵的人是张家白雇的,这几个人几乎不识水性,所以一路上叫岸上的纤夫们吃尽了苦头。幸亏那位张少爷不是第一次跑船,他预感到明天江水要大减水位,他很害怕货船搁浅,遇上江中“游龙”,所以命令纤夫连夜赶路。但那几个该死的撑竿夫,硬是要了柳大干的命。这事发生在第二天。这天,长江的水位果真降低。与昨夜相比,水在沙滩上的印迹足有五米之遥。张少爷喝令停船。纤夫们便全部立住,让大船以倒退的方式渐渐靠岸,这时候,撑竿掌舵者极为重要。但这帮生手,活生生把这条大船停在了当中,并且不停地臭骂岸上的纤夫为什么站着不动,并说不拉纤怎么靠岸。王孝邦大声臭骂着船头那个掌竿的小伙子:“狗日的!快摆船头!快摆——”柳大干也指挥那个掌舵的老人,但那老人是个聋子,一句话也听不到,慌得手忙脚乱。这时,张少爷愤怒地冲出了船舱,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狗日的,该死!还不快想办法!”但是已经毫无办法可想了,这条满载货物的大船已经安安稳稳地搁浅了,而且长江水位仍在快速下降,再过一会儿,大船会搁浅得更加实在。船上的撑夫以及张少爷在内的张家仆佣一个个忙作一团。由于撑竿夫们的乱戳乱动,船舱中有一处船底已被江中“游龙”划破,江水向船舱冲进。张少爷他们急于堵漏,个个焦急而惶恐。这时候,纤夫们完全可以乘机逃走。但柳大干手一摆,声音显得无比苍老,道:“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躲得了今天躲不过明天。我们靠长江吃饭,这辈子是纤夫,生死是由长江来决定的。你们若当我是师傅,就游到船上去,赶紧帮主人抢货物。”就这样,柳大干带着王孝邦他们游上那条货船,这时,船舱的漏洞已经堵好,必须赶紧把舱内的水排出去,否则全部货物都会有损失。不一会儿,舱内的水排干净了。张少爷带来的两个妓女在一旁看着,脸色早已吓白了。张少爷待排水一完,便大喝一声:“柳大干!”柳大干急忙跪下应道:“小的在!”张少爷气恼地指着柳大干的鼻尖,骂道:“你狗日的还没忘老子和你签的生死协议吧!”大事不好!王孝邦和其他纤夫一齐跪下,求张少爷开恩。“你们这群狗日的,是怎么拉的纤!”张少爷骂。王孝邦拱手道:“少爷,搁浅完全是由于撑竿不当,是掌舵不稳造成的!”张少爷骂道:“胡说!老子张家的船几十年跑长江,从没像今天这个样子!”王孝邦还要说什么,被柳大干一拦。柳大干跪着上前几步,低头道:“小人该死!按小人的经验,不出晌午,江水就要上涨,那时候,船会自动离礁的。”张少爷拂了拂湿淋淋的袖口,一甩手,道:“废话!你这是要狡辩,不肯兑现承诺?”王孝邦从小习得的武功瞬间在周身膨胀,他捋捋袖子,欲动手。柳大干见状,立刻站了起来,抽了王孝邦一个耳光,道:“孝邦,你们不要忘了我在岸上说的话,天底下从来没有我们这种人申冤诉理的时候。”柳大干缓了半天,然后回头对张少爷道:“少爷,我说话算话,我是他们掌头的,大船m了事,理当我死。那就兑现我的承诺吧!”张少爷愣了一下。他看见王孝邦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同时,张少爷也清楚地看见立在自己身后镖局的大力士,他们一个个除了武功高强,还手握刀矛。于是,他冷笑道:“杀头倒是用不着,我看咯……”他用下巴指了一下长江。“柳师傅!”王孝邦气得牙骨紧咬,大叫柳大干。可这时的柳大干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他从从容容地找了根绳子,用牙齿咬绳,把白己双手缠紧,然后在王孝邦等人的千呼万唤里纵身一跃,便永远消失在长江浪水里了……上岸后,恸哭号啕的纤夫们在岸边垒起了一座并无尸首的空坟。当纸幡在江风的吹拂下乱飘乱晃的时候,王孝邦感觉到灵魂里一片空虚。柳大干生命中最后一个驿站,竟是这样的凄凉!他因为别人的失误,把自己的生命溺沉于长江了。这个打击,严重影响了王孝邦对纤夫生活的信心。“我不干了!我回家去!”他对另外的纤夫们说。他告别荒坟时,身心崩溃,发誓再也不会回来……四、鹣鲽情深王孝邦重返汉川已经是数月以后的事情了。近五年过去了,汉川城如甑山先生说过的那样,依旧贫寒如初。王孝邦外出当纤夫五年,并没攒下什么积蓄,唯一算得上积蓄的是他为毛小宁买的一对玉镯,此外并无分文。柳大干的故去,令王孝邦返回汉川再一次经历了逃荒,仅有的银两随之用尽。临近土城时,王孝邦感到自己过得窝囊,除了空有一副膀粗腰圆的身体,此外便是饥肠辘辘与衣不蔽体。到村里时已是夜深人静。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灾荒,使汉川所有的村庄居然听不到一声狗叫。王孝邦跌跌撞撞费了好大的劲才回到了毛家大院,一想到白己已经长大成一个血气男人,还不知义妹出落到何种模样,王孝邦心里一阵心酸。朦胧的月色笼罩在王孝邦的周身,他蒙着灰垢的脸和那身破布条一样的衣服,使他形若月光下的鬼魂。他敲门半天,才从门缝看见了灯亮。前来举灯开门的是李妈,李妈并不开门,问:“这么晚,是哪个?”“是我,王孝邦!”“王孝邦?是孝邦回来了?你等等啊,我这就开门。”李妈打开大门,一见王孝邦那月光下鬼魂般的模样,当即惊叫一声,手中的灯也落到地上,“啪”的一下碎了。“李妈,谁呀?”里屋传来毛小宁的声音。毛小宁匆匆出现在院里的月光下时,王孝邦差点儿惊呆了。他无法想象,几年不见,小宁会变得这样好看,这么迷人,这哪里是人,简直是天上的神仙!“妹妹,我是你孝邦哥哥!”王孝邦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了。毛小宁也绝没料到王孝邦会回来,而且几年不见,他会长得这样英俊、这样魁梧。毛小宁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亲人,唯一算得上亲人的就是眼前这位让她日夜想念的义兄。在这个月色明朗的夜晚,当王孝邦以一个成熟小伙子的面目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差点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良久只叫了一声:“哥哥……”娇弱的身子便软倒下去,李妈赶紧扶住小姐的细腰。从这一晚开始,毛家终于又有了男人的气息,毛家的历史可以重新开头了。李妈把房子收拾好了,王孝邦酒足饭饱后,一连睡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早上,当毛小宁站在王孝邦的床边看着他仍然酣然熟睡时,李妈在一旁说话带有不高兴了,道:“年轻人,怎么会这样贪睡。”“嘘!”毛小宁轻声道,“让他睡个够!”李妈轻手轻脚退出房以后,毛小宁正在将王孝邦起床要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往他的枕边放。王孝邦年轻的体内正在激荡着阳气,由于这是初夏,在王孝邦要醒过来那会儿,他的下身那东西勃动着,毛小宁开始不注意,见被单在动,当即把张嫩脸羞了个大红。她急匆匆跑回自己的闺房,看着镜里白己那通红的脸庞,无法平息乱跳的心,连声责怪白己:“该死!该死!”细心的老保姆李妈知道儿女情长的事,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道:“小姐,早上老家有人捎话,叫我回去两天,后天我赶回来弄晚饭给你们吃,好吧?”毛小宁感觉白己的心思早被李妈看透,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点了点头。起床以后的王孝邦觉得浑身憋足了劲,走出卧房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要找件力气活干。他看见毛小宁低着头走向厨房,问:“妹妹,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话音未落,他又想起白己给毛小宁买好的礼物还不曾送她,立即折回房中,从带回来的包袱里摸出了那对玉镯。王孝邦一进厨房,就看见了那一堆充满稻草香的革把,像一座软绵绵的小山。他径直走到灶膛门口,坐在了草把上。在那一瞬间,男的烧火女的做饭,一种年轻夫妻组成的家庭气氛顿时弥漫在两个人的心田。菜做好,饭上甑。闲下来时,毛小宁一边收拾灶台,一边问:“哥哥,在外头这几年,你有没有想起过家里?”王孝邦如梦初醒道:“看你说的,我头一年就买了这个,你看,玉镯,专为你买的,我老想着回来给你亲手戴上。以后有钱了,我要让你穿金戴银!”毛小宁的手和身子都在忍不住抖动。在毛小宁走近王孝邦,走到灶膛门口时,王孝邦感到了毛小宁急促的呼吸和发抖的身子。而这些,更加刺激了年轻气盛的王孝邦。握住毛小宁的纤手时,王孝邦觉得白己浑身发烫。他一把搂过毛小宁,疯狂地亲吻起来……从东边屋顶的玻璃瓦上透进一缕强烈刺眼的阳光,这阳光上挟裹着饭菜香以及稻草的芳香。当王孝邦又一次发动进攻,那一缕充满芬芳的阳光很快移到了别处。事后,毛小宁在王孝邦怀抱里嘤嘤哭泣,那是幸福的流露。人生几乎所有的欢愉都是短暂的。王孝邦和毛小宁在忘情忘我之中刚刚许下冬月十八举行婚礼的诺言,冬月初九,一个下雪的夜晚,毛家大院闯进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人是王孝邦当纤夫时的师兄,外号叫三疤。三疤进门便道:“孝邦,快,收拾东西跟我走!”“干什么?”王孝邦问。三疤道:“你走以后,我们一伙人简直就是一锅烂粥,再也没有柳师傅在时的团结。大家伙儿天天都在念你呢,想叫你去当头儿,都说你最像柳师傅了。我们冬月十一开船,如果你不去领头,我们会出大事的!”三疤大老远找来,诚意恳切。王孝邦低着头说:“冬月十八,可是我娶小宁的日子……”三疤大惊,半晌才道:“你看你看,怎么这不凑巧呢,冬月十八,这事弄的,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要不……等我们拉了这趟船,兄弟们都来土城,为你办喜宴,行吗?”三疤说着,满眼恳求地看着王孝邦。王孝邦不好再拒绝,便点头说:“我去。”他们的对话,恰好被省亲回来的李妈听到了,当即告诉给了毛小宁。王孝邦打算把白己的决定说给毛小宁听,进屋就看到了她在哭,他顿时心如刀绞。王孝邦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在毛小宁柔软的香肩轻轻抚摸,轻言细语说:“好妹妹,再等一个月,我回来后操办我们的喜事。这一趟船跑了,我就不再去当纤夫,好不好?”毛小宁虽然哭成一个泪人儿,但她向来支持哥哥的决定,起身时泣不成声,道:“哥……哥啊……你一定要……要回……”王孝邦一把将毛小宁抱在怀里,两人的眼泪交织在一起……五、师徒重逢当王孝邦与三疤日夜兼程赶到汉口时,汉口集家咀码头已经不见了师兄们的身影。一帮重庆来的纤夫告诉他俩,师兄们怕延期误事,已先行沿江而上,赶往洞庭湖去了,要三疤与王孝邦到集家咀以后一刻不留,追赶上伙计们。三疤抱怨道:“脚都走肿了,一刻不留,要把人累死呀!”王孝邦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向前。三疤连忙从后面追赶上来。时已深冬,北风呼啸,但江水发出的涛声还是以往的涛声,这让王孝邦倍感亲切。子夜时分,走到一个茂密丛林,王孝邦忽然停住了脚步。迷迷糊糊的三疤依然前行,王孝邦上前拉了他一把。“怎么了?”三疤问。王孝邦问:“难道你没闻到啊?”三疤在迷糊之中并未镇静下来,匆忙摇了摇头,但随即如久睡乍醒,使劲吸了一口气,冷笑了一下,并低声恶气地骂了一句:“王八蛋!”江边茂密的林子里有人!不管他们是干什么的,但肯定躲着人。作为纤夫,王孝邦他们由于长久吸吮长江雾气,已有分辨任何不同气味的能力。他俩在明处,而林子里的人在暗处,此时唯有化被动为主动,才有缓解紧张局势的可能。王孝邦当即拱手向林子那边说道:“在下王孝邦,身旁是我的师兄三疤。我们此番是赶往洞庭湖赴约拉纤,囊中除随身衣物外,既无钱财也无他物,还望林中高人放手让行,在下感恩不尽。”黑暗之中,林子里慢悠悠走出一个人来,紧接着又走出一个人。先出来的黑影对身后的黑影道:“你把他的话去复述给师父听,我来盘查他俩。”后面的黑影点点头,旋即没人森林。黑影走近王孝邦与三疤,道:“二位,老老实实,把棉衣脱了,包袱解开,让我看了就放行,否则,冬天的江水能冻死人!”王孝邦学过武功,无论是打还是跑,都不成问题,关键是三疤不会武功。王孝邦站立着,是那种学过武功的站立姿势,问道:“我说过,我们除了随身衣物并无分文,这位兄台,究竟为何要盘查我们?”黑影恼怒了,忽地一下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粗声恶气地吼道:“鸦片!把鸦片交出来!”王孝邦和三疤同时大惊,道:“什么?”王孝邦头一次遇到直接叫喊打劫要鸦片的,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倒是三疤年长一点儿,道:“我们没有鸦片,真的没有。我们是拉纤的,不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黑影冷笑一声,道:“老子们在这里是守出经验了的,你们想哄哪个?凡是在半夜鬼里鬼气从这儿经过的人,多半都是贩卖烟土的烂贼。你们还是老实一些吧,我这把刀,可是不认人的。”黑影话音刚落,一个老鹰抓食,从王孝邦手上抢过了包袱。三疤以为对方不过是一般盗贼,正要上前去抢过包袱,黑影大刀一亮,狮吼一声,道:“老子劈了你!”“慢——”黑林子那边忽然冒出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师父!”黑影收刀,返身拱手喊道。那老者立在林边,黑衣就像一面黑色的风帆。老者由于激动而声音颤抖道:“孝邦……还听得出我是谁吗?”王孝邦简直不敢相信,那位老者的声音赫然就是金鼓老翁。他心里一酸,当即双腿跪下,凄惨地叫了一声:“师父!”王孝邦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荒郊野地,在此漆黑之夜会遇上金鼓老翁,当他听出是师父的声音时,因为激动,他不仅声音发抖,而且眼泪也流了下来。在漆黑而又茂密的森林里,有一个木棚,此时木棚内微弱的灯火闪闪烁烁,金鼓老翁是明显的苍老了,但眉宇之间仍旧透出年轻时的那股英武之气。金鼓老翁对那位执刀的大汉叫道:“文康,来,这位就是为师经常跟你提起的王孝邦,几年不见,长成大男人了。”那位姓文名康的汉子当即抱拳,道:“哦,你就是孝邦?师父常常提到你,久仰久仰!刚才多有得罪,还望原谅!”王孝邦拱手道:“文康兄行事仗义,真是英雄豪杰!”金鼓老翁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多说客气话了,文康,去给你兄弟温一壶酒来,弄些热饭菜来,这么冷的天赶夜路,要补补身子才好。”王孝邦笑道:“多谢师父疼爱,我们还真是又冷又饿了!”文康去弄吃喝的东西时,金鼓老翁问明了王孝邦和三疤此行的目的。金鼓老翁叹道:“孝邦,几年不见,想不到你出息得这样好。纤夫是件了不起的活儿,苦是苦点儿,可总比在家要强。”王孝邦也终于问出了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师父,几年前我按约定去找您,结果却没见到您,后来还听说您被官府通缉了!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金鼓老翁一笑,道:“离开了金鼓武馆后,我原打算四海为家,独创一支武门。后来,我见百姓中受鸦片之害者太多,文康他爹就是死在吃烟土上,这不,我们自愿组合,藏在这江边老林,专门收拾那些贩卖烟土的害人虫。小小汉川捕衙也就只好出一张布告交差了事,他们能奈我何?哈哈哈……”师父的笑声在夜空回荡。三疤在一旁问道:“老师父,您为什么不带您的人,去参加长毛的队伍呢?”这话也是王孝邦要问的,三疤一问,两人同时神情关注地看着金鼓老翁。金鼓老翁微笑着摇了摇头,缓缓道:“不!不能去参加太平军!太平军我在南京时见过,我看他们差不多是一锅乱粥。与其受人管束,不如白成一家。我金某人干的不是坏事。这天底下,从古至今,侠义之人,多数还是正道。”王孝邦长久没能听到这样分析时事的话了,听走南闯北过的师父叙谈国事,忍不住就想问个究竟,于是大着胆子问:“师父,依您看,大清王朝往后会怎样呢?”金鼓老翁一笑,道:“天上飞雁,地上下雪;人走中间,桥在路边。”三疤听得直眨眼,他当然听不懂。而王孝邦少年时喝过墨汁,听得懂师父这段话的含义,只是这“人走中间”还稍有不懂。金鼓老翁继续道:“有史以来,大凡农民造反波及全国,就是在宣告朝代的末日。大清江山丧失太多,民众举反旗,实乃天意,这不是人走中间又是什么呢?”王孝邦听明白了,用力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王孝邦突然起身,跪下,对金鼓老翁道:“师父,您让我留下好不好?我得不负师父的教育之恩,助师父一臂之力,哪怕做一介草莽武夫,我也心甘情愿。”一旁的三疤可是急坏了,忙道:“喂喂喂,孝邦,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吗?洞庭湖那边,我们那么多兄弟还等着你去领队呢!”金鼓老翁扶起王孝邦,平静地看着他,说:“孝邦啊,何去何从,一切靠你白己来定夺。但师父有句话必须说在前头:拉你的纤,过你的日子倒也平平安安;如果你想留下来陪伴师父,虽不是贼,但也是匪。至少在你师父我看来,我们也算得上是落草为寇了,既是为寇,那就会有朝不保生、夕不保命的危险。”王孝邦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道:“师父您放心,徒弟我从小过惯乞讨的日子,要不是义父的搭救,不是您的抚养和甑山先生的教育,我现在还是无知的乡下孩子一个。我能想明白的,也愿意承担一切后果,我决定留下,请师父收留!”说完,他单腿跪地,再次拱手敬礼。金鼓老翁听到王孝邦这番话,心里大悦,叫道:“文康,上酒上菜!”文康果真弄来了一大钵肉、一大钵鱼汤和一壶热酒。几个人围在微弱的油灯下,且喝且叙,且吃且谈,不知不觉已到天明。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早晨。积雪几乎将长江岸边这片林子淹没了,草棚前一片银白。原本应该平静的早晨,天大的灾祸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降临了。众人正在酣睡,却听草棚的右前方急急传来一阵踏雪的杂乱声响,接着是两个放哨的徒弟一声惊呼:“师父,有探子!”棚里的人昕到这话,立马全部惊醒了。两个伙计将探子押进木棚,以金鼓老翁的经验,感到了事态的严重。金鼓老翁声音里当即充满不安,问:“说,是哪里的奸细?”那黑脸探子以不屑一顾的神态傲视着棚里的人,轻哼一声,道:“总算找到了你们的匪窝,等着吧,杂种!”这探子话音未落,如梦初醒的金鼓老翁如弓箭突发,大吼一声:“快跑!”顿时,棚内外的兄弟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立即向四处散跑。但没跑几步,从周围森林纷纷射出了密密麻麻的箭。金鼓老翁当即中箭倒在地上。王孝邦见状,大叫一声:“师父!”他冲过去抱起师父,金鼓老翁使出最后一点儿力气用力推开王孝邦的肩膀,喊道:“快跑!别管我了!”王孝邦心如刀绞,但密密麻麻飞来的箭让他不得不放下师父,否则两人都要死在这里。王孝邦飞快地没人另一片森林,而身后的金鼓老翁早已倒在血泊之中。王孝邦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里路,直至觉得身后再无追兵时,这才歇了下来。刚才那阵如雨的乱箭仿佛是一场噩梦,在那场噩梦中,他看见三疤中箭倒下了,文康师兄也负了伤,生死未卜,死亡的兄弟很多。王孝邦仿佛看见了师父临死前那惨白而又布满遗恨的脸。“我操你八辈祖宗!”王孝邦咬牙切齿地骂道。六、揭榜出山当王孝邦怀着满腔怨恨,摇摇晃晃,拖着一身疲惫走到汉口时,大汉口的冬天不但没有下雪,而且天气显得有些暖和。王孝邦仰躺在集家咀码头的一块石阶旁,疲惫地喘着粗气。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王孝邦实在忍不住饥饿,走上了街道。这时候,他首先看见了一群围观的人,接着,他看见了一张告示。那是一条招聘汉口至宜昌航线领江的告示,那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凡揭榜者,供吃供喝供穿,事成以后,额外再奖励白银三千两。“什么船?”王孝邦问一中年汉子。“你看嘛,就是那条英国船!”中年汉子说。王孝邦几乎不假思索,上前一把扯下了告示,这随手一撕,王孝邦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围观的人纷纷议论道:“他是什么人?”“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这可是给外国人领航啊!”“年纪轻轻,不晓得轻重哟!”王孝邦头也不回,他要拿着这份告示,到衙门混一顿饱饭吃。他吃到了这顿饱饭,是衙门专门为他做的。他吃饱了喝足了,还有人专门为他烧水洗了澡,换了衣。然后,总督大人带着感激的眼神在督府大院召见了他。王孝邦生平第一次见到大清王朝的湖北总督,生平第一次走进这高过头顶的大清衙门。有几丝惶恐,还有一些愤怒:金鼓老翁就是死在官府的手上,成千上万的义士也死在这些官兵的手下。他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王孝邦无意中透出的难得的傲气,一瞬间让总督大人察觉到这年轻人气宇不凡,于是问他:“你是何人?以什么为生?可有实力来揭此榜?”王孝邦并没有行下跪礼,他从容答道:“大人,小人生在孝感,长于汉川,姓王名孝邦,长年以拉纤为生,因往来于汉口重庆之间,熟悉长江航道,所以敢来揭榜。”总督大人走下台阶,再走近王孝邦,仔细询问道:“你可知道,这次揭榜,是为英国商船领航?”王孝邦淡淡一笑,回道:“知道。”总督大人这样不显官架,一则是因为他急于完成英国船长皮尔逊之托,二则是他确实疼惜这年轻后生,于是问:“要是出了一点点差错,英国人就会杀你的头的,你想过没有?”王孝邦心里并没有想到领航能出什么差错,在他拉纤的日子里,柳大干把一切可能出现的差错,都跟王孝邦讲过,并传授了他化险为夷的方法。堂堂的总督大人如此怯懦,王孝邦心里觉得好笑,所以回道:“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把告示贴回原处?”“不不不,”总督连忙摆手,“下午我叫人带你去见英国‘彝陵轮’船长皮尔逊,他会口头考验你,你得有所准备。”王孝邦一听到这个“屁儿孙船长”的名字就觉得好笑,未见其人只听其名,王孝邦心里就充满了一股莫名奇妙的轻松,但事实上,皮尔逊的威严是王孝邦始料未及的。“孩子,我相信你的经验,但我们英国人办事不允许吹牛,我们必须签订一个双方同意的协议,懂不懂?”皮尔逊以无比冷酷的眼神盯着王孝邦。王孝邦此时的白倩中居然有了一些怯弱,在持枪站立、威严如狮的英国人堆里,一个中国普通年轻人,不可能完全没有畏惧。在皮尔逊嘀嘀咕咕用英语向一旁的副手讲了一番话以后,那个满手都是洋毛的副手将一张白纸递到王孝邦跟前。皮尔逊道:“你先看看,看完了签字,签了字,我们才聘用你。”那口气不容置辩。王孝邦并不是十分明白这张纸上写着些什么东西,后来他才回想明白:事实上,这不是协商后的约定,仅仅是英国人对中国人的单方控制。王孝邦一字不漏看完了规定,恨不得一把将那张纸撕成碎片。这叫什么协议?简直就是欺负人,把领江人当狗使唤,还出不得半点儿差错,总共十条,差不多每条中都有“否则杀头”的字眼。皮尔逊问:“怎么啦?王先生?你不敢签吗?”王孝邦心想:“我日你英国人几十代的祖宗,老子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领航吗?老子一个人也能把你这条洋船开到宜昌去!屁儿孙!”这么一想,王孝邦果真轻松了一下,他轻轻地笑道:“哼哼,屁儿孙船长,不是我王某人吹牛,要说领江,我可是在长江水里泡了好多年了。但协议是双方的,这上面,得加上两条,我就签。否则,就只好请屁儿孙船长另请高明了。”对于皮尔逊来说,告示贴出月余以来,才有这么一位口试过关的领江,当然不可轻易放弃,且通商增设口岸之事,还得回国向商务大臣汇报进展,本已耽搁太久,这会儿当然是不失良机为宜。想毕,他问:“你说说,增加哪两条?”皮尔逊的语气和缓了许多。王孝邦道:“一,返航以后即付赏银;二,赏银应为三千两。加上这两条,我就签字。”皮尔逊眉头一展,当即点头说:“对对对,你说得很对,这两条必须补上。好好好,我们完全同意你的要求!”在王孝邦签字以后,皮尔逊对王孝邦道:“在开船之前,你可以回家看一看你的亲人,明年三月,我们的商船正式启航,希望你这段时间不要发生什么意外,还希望你在领江期间,我们合作愉快!”到此,王孝邦还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着什么或者即将干一些什么。反正他已经在那纸上签了字,反正是给人做领江,至于别的事,由于他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因而并无设想。他决定回家一趟,他心里急切想着和毛小宁成婚。他怀揣着的那张协议一方面意味着三千两白银,另一方面还意味着他们将从此拥有富裕的生活。其他的,他想不到,也不愿意去多想。王孝邦回到汉川土城之后,心里忽然犹豫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毛小宁对他揭榜长江首航领江,不会轻易同意。为了让即将到来的结婚和春节和谐幸福一些,王孝邦决定把年后即走的事按压在心底,他不打算把出任第一任领江的事过早地告诉给毛小宁。他走进毛家大院时,毛小宁像孩子一样扑进他的怀抱。自从上次有了和哥哥两情相悦的欢乐后,毛小宁现在显得更加成熟,犹如瓜熟蒂落般丰美,两眼涌出的爱意,让王孝邦恨不得把她吃了吞了。一进屋,两人就不管不顾恩爱起来。接下来,毛家大院足有两个月都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安宁状态,这对年轻夫妻差不多终日厮守在房里,老保姆李妈时不时就听到他俩那毫无掩饰的叫喊,心想,他们要快一些生出一个儿子才好呢。年后,早春的气息已经布满在那些发芽的柳条杨枝上,平原的田野开始猛长绿草,那些荒坡野地里,各种野花野草,也都在渐次露出。王孝邦觉得,应该慢慢向毛小宁道出真相了。这天下午,小两口吃完饭,回到了房间。毛小宁体贴地为王孝邦接着肩膀。王孝邦一放松,便打开了话匣子。他讲到了柳大干的死,讲到了白己怎样再遇金鼓老翁,并讲到森林中那场惨不忍睹的劫难,以至渐渐讲到了湖北总督大人和那条大英帝国的商船。聪慧的毛小宁知道,王孝邦刚才讲的那些故事,都是在铺垫而已,因此,她突然含泪,问:“哥,你说实话,是不是又要走了?”王孝邦沉默半晌,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道:“这次不是去拉纤,是去当领江。”王孝邦从怀中摸出了那张协议,“是给一艘英国商船做领航人,你看看这个。”毛小宁慢慢看完,缓缓道:“哥,你没有认真想过,我们以后怎么过?”王孝邦说:“我想过的,要把我们的日子过好,我就要有一些积蓄。一辈子的纤夫,抵不上这一趟长江领航,我是认真想过了的。三月开航,一个月后我回来,我们就是有钱人家,我们将来的日子就好过了。真的,小宁,我是认认真真想过的。”毛小宁道:“哥,洋人把船都开到国门口了,你还嫌不够,还要把他们往我们的长江上头去带?知情的人说你是为了钱为了过日子,不知情的人呢?会说你是去当卖国贼呀!”王孝邦心里一震!这样的话语此刻从毛小宁口中说出来,无异于一枚钢针,直刺王孝邦的心脏。但王孝邦瞬间又觉得,毛小宁对他有误解,她夸大了某些东西。他起身说:“湖北总督还接见过我,我这钱挣得不脏。”毛小宁见他这么说,一时语塞。七、比武扬眉三月如期到来。王孝邦虽然被毛小宁的话刺激了一下,但那一笔巨款等着他呢,那是一种巨大的吸引力。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情,都是无法预料的。他还是按照约定返回了汉口。皮尔逊在他的接待室里紧握着王孝邦的手,他对王孝邦的按时到来非常满意,说:“孩子,你非常守信用,我代表‘彝陵轮’全船水手,向你表示热烈欢迎!”王孝邦淡淡一笑,问:“明天几点开船?”皮尔逊立即回答:“上午八时,王先生。”王孝邦点点头,正欲告辞,忽然想起他来汉口途中想到的招,于是笑着问道:“屁儿孙船长,你知不知道中国人开船有些仪式非举行不可?”皮尔逊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王孝邦道:“开船之前,我们要祭天神、地神、河神,要在长江边上摆祭台,烧高香,请求各路神仙菩萨,保佑我们一帆风顺。”皮尔逊笑了笑,说:“有这个必要吗?我们英国人只信上帝,在胸前画一个十字架就能得到上帝的帮助,我们越洋过海来到这儿,什么事也没发生。”王孝邦也是一笑,说:“你说的没错,但是,这是在中国啊,你们的上帝不知道在不在这儿。还是得拜拜我们的神仙。”皮尔逊有点儿不高兴了,但一想,也许这小子说得有理,问:“那你说怎么办?”王孝邦说:“明早开航之前,在江边摆祭台,祭祀过后才能开船。”皮尔逊并不赞成,说:“非要这么做不可吗?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吧?”王孝邦顿时表情冷漠,道:“屁儿孙船长,这是在中国的长江上,中国每一条内河都有它自己的河神,你既然请了我当领江,中国的河神就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在上船开航前的态度。开船之前不敬天祭神,是要遭报应的。”皮尔逊思前想后,觉得摆一个祭台也不算破费,既然中国人信这个,那就摆一个好了。但是,皮尔逊绝没料到,在次日开航之即,王孝邦提出要船长大人亲白下跪。当时总督大人及各布政司官员几乎全都在场,总督大人既已下跪拜天敬神,王孝邦也在台侧长跪不起,作为外国商船的船主皮尔逊在这样充满东方民族信仰的气氛里,也就不得不随俗跪下。在皮尔逊跪下的那一瞬间,湖北总督欣赏地看了一眼跪在台侧的领江王孝邦,那眼神中有着对王孝邦的佩服,总督大人深深地觉得王孝邦是一个心怀山河的年轻人。王孝邦微笑着,既是讥讽,同时也有一种报复的满足。外国人又怎么样?外国人的船在中国的内河上航行,无论你是打着什么样的旗号,你反正是外国的船,你就得给老子下跪,给老子的长江认认真真地下跪!已是三月的江水仍旧处在严冬时节那种冷峻的状态。长江岸边白色的浪花一遍又一遍地打湿着沙滩,巨大的“彝陵轮”商船,像一头巨大的狮子发出了长鸣。在王孝邦起身时,总督大人快步走上前来,走近了王孝邦,意味深长地道:“王领江,希望你途中尽力避免事端。”王孝邦一笑,道:“请总督大人放心好了!”王孝邦上船了,这是他第一次上大船,并且给一条外国商船担任领江。“彝陵轮”的皮尔逊船长这几天心情特别好。此番之行倘若一帆风顺,就意味着皮尔逊在中国最大的内河航行成功,这为未来大英帝国的战舰在长江的顺利航行奠定了基础。因此,他经常端着一只高脚葡萄酒杯在大船上来来回回晃动,并在豪华的客舱宴会厅不停地举行舞会,让那些外国游客尽情享受同行之乐。按照王孝邦的设想,在这条英国人的商船上,他作为领江,虽然不能坐头等舱,但至少也得在驾驶室内与舵手平起平坐。但没想到,他的待遇简直与他的设想天差地别。王孝邦白天必须坐守船头,坐在一根粗壮的铁柱旁,注视着江面。领江的任务就是密切注视江面的雾气、水流及礁石等情况。皮尔逊十分清楚,首航必须谨慎,所以天色将晚,船就要抛锚停泊。王孝邦几乎每天为停泊地点的准确无误而绞尽脑汁。无论什么船,在长江,即便停止不前也得选好风浪较小的安全地带,否则危险依然存在。每当夜幕降临,王孝邦就必须回到他在船尾底,亦称闷头舱的舱房去,那地方简陋无比。王孝邦感到白己无非是一条带路的狗。三月的夜晚,江风中已经饱含着无尽的春意了。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王孝邦开始思考,这条船上究竟运着什么货物?他不知道;究竟有一些什么人?他也不清楚。他虽身在船上,但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他不能在英国人的商船上随意走动。这一晚,皮尔逊在豪华宴厅舞兴正浓,忽然想起那位王领江,白上船以来一直沉默寡言。启航之日,这小子让他下跪祭拜中国的河神,他事后越想越不舒服,心里早就盘算要找机会整一整这中国小子。于是,在舞会中途,皮尔逊忽然伸手示意乐队停奏,拍了拍手,叫道:“诸位,请安静一下,安静一下,我有个主意,听说现在的中国人都在练什么武功,哈哈哈,我提议,把我们那位王领江请来,让他表演表演,如何?”所有人都鼓掌赞成。王孝邦被带到了宴会舱。他一脸的愕然和一身的粗布衣,与这里豪华奢侈的气氛极不协调。以致王孝邦在一走进宴会舱的那一瞬间,周围的人陡然在心底冒出“东亚病夫”这句话来。面对周围光鲜亮丽的人群,他不禁有些白卑起来。在这样一种自卑心理的支使下,王孝邦当即扭头要走。但皮尔逊叫住了他,道:“王领江,请你为我们表演一段中国武功,怎么样?”皮尔逊话音未落,宴会舱里立即爆发犹如喝倒彩的掌声。这一回王孝邦看清了,这船上不仅有英国人,还有俄国人、法国人,也有几个中国商人以及富家小姐。那几个中国商人与富家小姐的笑,比死人掉了牙还令王孝邦恶心。王孝邦几乎是仇视着皮尔逊,差不多是咬着牙对他说道:“屁儿孙先生,我是‘彝陵轮’的领江,不是来表演武功的杂耍艺人!”皮尔逊当然不会让王孝邦在大庭广众之下扫了他的面子,于是耸肩笑道:“王先生,我没说你是杂耍艺人啊,我们今天玩得很高兴,无非想请你助助兴。”王孝邦咬了咬牙,说道:“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得先答应!”皮尔逊没料到王孝邦竟敢在众人面前向他提条件,依旧带着笑容,问王孝邦道:“什么条件?你说说看!”王孝邦为了使白己尽快平静下来,把刚才的屈辱以及积久的怒火好好发泄一通,他慢慢说道:“屁儿孙先生,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中国武功单打造不出阵势。最好,由你挑选一名你的下级,当然,他得懂一点儿功夫,我和他对打。”看来皮尔逊还真是兴味盎然,他立即点头道:“好的,威尔士!”他叫道。这时,一名个头高大浑身是毛的英国船夫走了过来。皮尔逊对船夫说道:“威尔士,你和这位中国领江比一下功夫。”威尔士轻蔑地看了看相较之下瘦弱无比的王孝邦,不屑地点了点头。王孝邦对着那个粗大的船夫来了一个拱手抱拳。船夫是知道中国武功讲究眼快手快的,所以在王孝邦行礼之时,他的双腿已经劈开,拳头如一阵风似的袭击向对方。对方亦是个练家子,一边躲,一边也急速挥拳还击。王孝邦毕竟久不习武,遮天蔽日的连环腿,一阵旋风似的将他掼倒在地上。这时,满船的外国人,尤其是那些中国富家小姐,一齐发出了惊呼之声。这时候,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王孝邦,这位小姐叫程湘竹。程湘竹看到王孝邦被打倒的那一瞬间,直觉到他就是白己要寻找的人。王孝邦一个鲤鱼打挺,刚要跃起,那粗壮的船夫以极为熟稔的饿狗扑食,一个飞跃就准确无误地将王孝邦再次按倒在地。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全体英国船工鼓掌。皮尔逊面带微笑,悠闲地啜了一口葡葡洒。其实白王孝邦一进宴会舱门,程湘竹就在注意这年轻人,这会儿见他不堪一击,心里着急起来。王孝邦眼冒金星,用尽力气挣脱了那船夫的压制。他此刻所要做的事,就是立刻改变打法,变被动为主动。他腾挪闪躲,趁机还击。那船夫连扑几下,没能扑倒王孝邦,又急于在几招之内彻底打倒王孝邦,所以急得满头大汗。王孝邦感觉时机成熟,在一阵空手搏拳的噼啪声响过之后,猛一后退,给对方以一个退让之假象,并故作脚步踉跄。粗壮船夫果真乘虚而来,其扑撞之气极为凶猛。王孝邦看准了这个来势角度,一个天地双开,右脚掼头、左脚劈裆,那壮汉立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因为他用力过猛,被王孝邦借力打力,船夫口吐鲜血,差点儿死过去。众人惊呼!皮尔逊为了掩饰这令他万分难堪的场面,只好假笑着鼓掌,道:“王领江果真好功夫,好功夫!”王孝邦此番一战,丧失不少元气,他抬起手臂,抹了抹嘴角的血,踉跄着离开了宴会舱。一旁的程湘竹欣赏地看着王孝邦的背影消失在宴会舱,嘴角浮起了微笑。舞会继续进行,那音乐在江面扩散,夜幕已将长江包裹得严严实实。王孝邦一个人躺在船尾底舱,呼吸急促,心脏咚咚直跳。他一个人在这艘无依无靠的英国商船上,像条狗一样任人使唤,可恨的竟然还有中国人看着他被别人戏耍。就是赢了又怎样?赢了又没人说你赢得好,最后还是只有一个人倒在这黑漆漆的底舱流着血流着泪。整个“彝陵轮”仿佛被长江与黑夜吞没似的,没有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一点儿光亮。夜深人静,只有涛声在不停扑打着这条英国商船。八、结识侠女正在这时,程湘竹轻手轻脚摸进王孝邦的船舱。她轻轻推醒了王孝邦。王孝邦惊醒之后差点儿叫出声来,因为他在这肮脏的底舱已经十多天了,还从没有人来过这里。“请不要害怕。我是中国人,我叫程湘竹。”女子自我介绍道。王孝邦觉得奇怪,怎么夜深人静会突然来一个年轻女子,于是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程湘竹当然不宜过早暴露身份,因此抱拳致礼道:“王先生拳击洋人,实在为中国人出了一口恶气,不愧为武林豪杰。”王孝邦对一个陌生女子这样的夸奖并不感激,心里反倒生出一些疑虑,道:“我不是武林中人,我只是为我白己出了一口恶气。”程湘竹当即感觉到这是一个十分谨慎的小伙子,愈发增加了对他的好感,说:“王先生,实不相瞒,我既不是经商之人,也不是富家小姐。我是一名探子!”王孝邦昕罢,浑身一惊,立即坐正身子,惊道:“探子?什么探子?你打探什么?”程湘竹看了看江面,听听并无动静,小声道:“我随我爹参加过太平军,我爹被洋人的洋枪打死了,我们这一支很快被清兵打散了。现在,我们余部在洞庭湖与江汉平原一带活动。我上这条船,主要是想探清英国人运往宜昌的鸦片数量。”王孝邦大惊道:“鸦片?你是说,这条船上有鸦片?”程湘竹点了点头,说:“是的,这条船上有鸦片!现在外国人在中国贩卖鸦片,我们必须弄清楚,这条船上,究竟有多少鸦片,然后把情报交给上级组织。”王孝邦忽然想起金鼓师父也是因为这样反鸦片入侵的行动而死,他立刻对程湘竹充满了崇敬之情,语气也带有了感情,柔声道:“这有多危险,稍微出一点儿差错,就会被发现,会被砍头的啊!”程湘竹沉默了一会儿,道:“王先生,你肯定亲眼见过不少中国人死于鸦片,我的一条命算不了什么!如果能毁掉一次鸦片贩卖,能救活多少人命?清政府不管,我们百姓白已也不管吗?”王孝邦昕了此话,顿生感动,问:“你查清了船上的鸦片,又作何用?”程湘竹道:“船到宜昌,运货的人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我们有办法销毁!在此之前,必须有人查清楚鸦片的数量。当然,我们也不能给朝廷留一点儿尾巴,被洋人抓住把柄,所以要组织好!”王孝邦还真没想到,一个年轻女子会有这样的壮举,并能如此周密计划。他看了看程湘竹的脸,沉吟半晌,十分坦诚地问道:“侠女,我能帮你做些什么?”“船到宜昌之前,我必须在枝江上岸,陆路比水路要快。在我离船之前,请你利用领江的便利,趁着查看水情的机会,到船身船舱,尤其是货舱仔细搜看,再把货物的情况告诉给我,好吗?”程湘竹说。“枝江?还有两天工夫就到了呀!”王孝邦说。“所以时间非常紧迫,我又一直找不到证据。我急得不得了!唉!”程湘竹焦急地叹了口气。“我帮你!”王孝邦斩钉截铁地说。事情并不像程湘竹料想的那么简单。次日整整一天,王孝邦都未能找到任何借口进入英国人的货舱。在二楼客舱的走道上,时时晃动着程湘竹的身影,王孝邦心里清楚这是她在暗示自己尽快行动。但实在没有办法,因为在货舱门旁,站立着持枪的英国人,而王孝邦是不被允许离开一楼甲板的。这一天本来是晴朗无云的,没想到下午三时,天空忽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雷声大作,倾盆大雨织出一层密不透气的黑幕,瓢泼一般下了起来。舵手及船长皮尔逊当即惊慌失措,在风雨大作之时,长江中的“浮龙”就有可能迎面劈来,这时候就急需要领江人镇定从容审势指挥航行。王孝邦觉得机会来了,他忽然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惊天动地地惨叫:“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哎哟!”皮尔逊赶紧冒雨跑到甲板上,问:“王领江,你怎么啦?”王孝邦一边“哎哟哎哟”地惨叫,一边踉踉跄跄,又故意跌倒,在地上滚来滚去,一直滚到货舱门旁。皮尔逊大叫:“王领江,现在正是危险之际,你可要坚持住!要是轮船出了事,你是要杀头的!”王孝邦继续大叫:“你杀就杀吧,我现在可管不了了!哎哟!我的肚子!”皮尔逊见王孝邦如此惨叫,想必一定是确有急病,灵机一动,对守护货舱的士兵叫道:“把舱门打开,给他点儿东西镇一镇!”那士兵十分明白船长的话,就开了舱门,把王孝邦用力拖了进去。王孝邦乘机睁眼一看,发现船舱里都是鸦片!过了一会儿,王孝邦出来了。他既不喊也不叫了,故作惊慌地来到甲板上,盯着大船前方的雨雾,并不停用手示意舵位方向。皮尔逊一旁问道:“王领江,刚才你的肚子是怎么啦?现在是不是好些了?”王孝邦盯着前方的雨雾,大声道:“好多了!你们给我吃的那东西很管用!”皮尔逊一笑,竖了竖大拇指。王孝邦也回头一笑,也竖了一下大拇指。风浪雨雾直到傍晚才平静下来。船停泊以后,王孝邦确实累坏了。他刚才假装肚子疼,借机仔仔细细看到了货舱里的东西。半夜的时候,他把一切告诉给了程湘竹。程湘竹感激万分。船很快就到了百里洲,程湘竹即将下船,船上又只剩下王孝邦一个人,所以他感觉心里空荡荡的。程湘竹道:“到了宜昌码头,你走明处,我就只能走暗处了,码头工一个个身强力壮,那些人是我们的人,你放宽心。”王孝邦问:“这么说,我们再也见不着面了?”程湘竹没有回答,只是甜甜地笑了一下,问:“我想送一个名字给你,行不行?”王孝邦问:“什么名字?”程湘竹笑了,一字一顿地说:“领江王!”王孝邦问:“领江王?”程湘竹道:“是的,你是一个英雄,在我眼里,你是一个真正的领江王。”说着,程湘竹把手递给王孝邦,握手道别。这是一双温柔的手,温暖的手,这双小手和毛小宁的一模一样。在那片刻,王孝邦浑身充满一股温情,他说道:“谢谢你送给我这个好听的名字,我会记住你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是一位女中豪杰!”皮尔逊内心里清楚,有了王孝邦的领江,商船可以确保安全,利益能得到确保.因此王孝邦所提要求,根本算不上什么。等到成功之后,再找一个理由杀了他。皮尔逊不能容忍中国人利用他的船大出风头!夜晚,长江之滨渔火未眠。王孝邦独白一人坐在江边,四月的江浪已经携裹着初夏将来的气息了,那气息是热的涩的,含有人血的味道。“孝邦!”一个清脆而又耳熟的女声从江边一块石头那边传来,王孝邦惊叫:“湘竹姐!”来者正是程湘竹。白枝江百里洲一别,数日已过,此番再见,犹如久别重逢。王孝邦很记挂上次鸦片销毁情况,急忙问:“湘竹姐,上次情况如何?”程湘竹表情忧郁,道:“本来一切顺利,不想临到焚毁,清兵来袭,鸦片倒是烧了不少,但我们死了四名兄弟。”王孝邦听罢,万分痛心,问:“怎么就走漏了风声呢?”程湘竹道:“不知道。现在即便在太平军余部,也有很多败类。见利忘义,这种浑虫太多了。”程湘竹显然不愿再提那痛心的往事,忍泪问道,“兄弟,你怎么样?”王孝邦道:“我还好,家里一切都还好。湘竹姐,你今晚找我,有什么事吗?”程湘竹欲言又止。王孝邦催问:“湘竹姐,你不信任我了?”程湘竹沉思半晌,开口的声音很是冷静,但这声音有着刺进黑夜划断江水的穿透力:“我们想干掉‘彝陵轮’!”听了这话,王孝邦吓了一大跳。在外头说话太不方便,王孝邦原是不打算进那栋花园洋楼的,但此番并无去处,所以带了程湘竹,走进那楼房。王孝邦道:“早知这样,我白天不该向皮尔逊提出那么多要求的。”程湘竹问:“什么条件你觉得不妥?”王孝邦说:“我提出增加一条开道小船,船主由中国人担任,船主的名称是左候补道。”程湘竹听罢,仿佛看见英国商船左前方始终有一条船在守护着,在这种情况下,仅仅凭王孝邦一人或他们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干掉“彝陵轮”的。程湘竹当即紧皱眉头,沉默不语。王孝邦也没想到情况变得这么复杂,也陷入了沉思。宁静的夜晚,汉口的花楼街有一家外国人开办的舞城,舞城的音乐丝丝缕缕的飘入夜空,弥散在宁静而又充满温馨的城市。王孝邦忽然开口道:“湘竹姐,我有个主意,这主意肯定行!”程湘竹见王孝邦说这番话时眉飞色舞,心里也转忧为喜,问:“什么主意?”王孝邦问:“你能不能女扮男装?”程湘竹点头说可以。王孝邦高兴地拍手道:“这就行了,你来担任左候补道!”程湘竹完全明白了王孝邦的用意,她想了想,觉得王孝邦这想法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转而一想,护航船只的领船人必定要取得官府的确认。“要是英国人不相信呢?”程湘竹道。王孝邦挥了挥手,道:“那个屁儿孙很担心我辞职不干,我到时候直接推荐你,一定没人怀疑!”程湘竹道:“你有把握让总督大人相信我么?”王孝邦说:“有,有办法就有把握。我明天就在这屋里恭请总督大人,然后把你介绍给他。不过,从明天开始,你就得女扮男装了。”程湘竹问:“‘彝陵轮’什么时候启程?”王孝邦道:“大后天,时间来得及吗?”程湘竹点点头,道:“来得及,我明早就托人送信洞庭湖,把我们的人安插在左候补道的船上,有十来个船工就行了吧?”王孝邦说:“那就要看你的方式了。”程湘竹道:“当然是炸。”王孝邦一惊:“炸?这……妥吗?难道不能有别的办法吗?”王孝邦非常固执地坚持不要让朝廷因此蒙受冤枉,他担心英国人的战舰炮击汉口、炮击许许多多无辜的百姓。程湘竹道:“目前为止,我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王孝邦沉默了。他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作为一个船工、一个纤夫、一个领航人,他能做到的,就是把这条大英帝国的商船带进上游,带向设伏在中国内河航道里的巨大礁石。让船毁于自然,这是唯一的不让清政府被洋人责怪的方法!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中午,长江上游。雷雨交加,瓢泼大雨遮挡着远方,王孝邦从容镇定,命令机手加大油门,舵手按王孝邦手势的指挥,“彝陵轮”开足马力,向一块巨大的暗礁撞去。只有王孝邦一人知道那是暗礁如刀的河段,因此,他从容镇定。“彝陵轮”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就彻底从长江消失了。巨大的长江能吞掉一切,且不说一条白视为庞大的英国商船。程湘竹跪在船头,对着汹涌不息的江水大声哭喊:“孝邦——!孝邦——!我的兄弟……”然而,在倾盆大雨浇注江面,还压下厚厚一层乌云,这就让那些可能看见江上船只的人看不见一丝痕迹。程湘竹仍在哭喊王孝邦的名字,只是无人回应。几年之后,一个女人手牵一个童男,来到了这段河面。江边,那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落泪。她拿出祭奠的纸钱,往江里撒。她是王孝邦的妻子,毛小宁。王孝邦的儿子长大了,用一种似是而非的口吻对母亲毛小宁说:“父亲是故意的,父亲首航为什么不那样出错?父亲一定是故意把船带到那里的!”毛小宁没有说话。王孝邦是故意把船带到暗礁处的吗?这件事,恐怕只有他和长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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