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末小鬼只是昵称，她的真名就叫末鬼。所谓末鬼，就是走在最后的一只鬼，而这只鬼往往是一只小鬼。小鬼的怨念往往不深，甚至还带着一点天真无邪，它对生人并没有特别大的危害，所以家乡的人往往就叫她做末末小鬼。家乡曾有一种习俗，那就是人死之后，要开三天法场。有钱的人家，出于对死者的尊敬，还有可能将三天延长为七天的。在这三天，或者七天里面，死者的家里，到处布满了白色的灵幡。灵幡一飘，香火一点，山铳一响，跟着就是呜呜的哭声一片。那股子热闹并不亚于办喜事的人家。做法场的时候，总要有道士到场。道士挥舞着木剑，像个钟馗一样舞来舞去，口里还默默念叨着只有他们才能听得懂的咒语。到了法场的最后一天晚上，那些道士们就要带我们上山过河走奈何桥，送死者进阴间地狱。山，是纸糊的山，河是假装其有的河，只有那个奈何桥，才是真实的道具，用专门的木具搭建而成。凡是死者的亲属，都要跟着那些道士，过那个奈何桥的。在奈何桥上，还要停留好一会儿，算是与死者做最后的诀别。我爷爷是我五岁的时候死的。他死的时候，家族内的人为他大肆操办，光请来的道士就有两桌子的人。灵幡布满了灵堂，棺材是上等的棺木，早于五年前就预备好了，结实耐用，还透着一股古香味。用手指敲一敲，还能听到砰砰的清脆的响声。我作为爷爷最小的嫡亲孙子，就跟着一群大人的背后，身上穿着一件窄小的灰麻衣，头上扎着根麻绳，手里举着一面灵幡，幸好还没让我拿灵位牌，不然，我肯定要哭倒在地，不肯干这苦差事。我跟着他们上山过河，最后走奈何桥的时候，被一块小东西给绊倒了。结果，我从桥上跌下来，摔得个鼻青脸肿。走在前面的道士回过头来，说道，有小鬼在捉弄你呢，别怕，手里拿三根香，有鬼来了，朝它挥一挥，它就顺着香烟跑了。父母拿过我手中的灵幡，换了三根燃着的香给我。我继续过奈何桥。果然，在桥上有股微风吹在我脸上。我把香对着那股吹来的微风，大声喊道，走开，走开，别来缠着我。很快，那股微风就没了。我顺利地经过了奈何桥。走完奈何桥，就要去爷爷的棺材前下跪。这是最后的仪式，也非常的漫长。几乎所有的大人都要在棺材面前，做一番又臭又长的真情告白。我年纪最小，按规矩是排在最后一个，那个时候，我都几乎抱着一块木头睡着了，口水都几乎滴满了一地。有个很小的声音，朝我嘻嘻笑道，别睡了，别睡了，该你下跪了。我猛地被惊醒，看见大人们的眼神都瞅到了我身上。原来，真的是轮到我了。我来到爷爷的棺材前，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口里吞进去了什么东西，就大声叫喊起来。我母亲却走过来，喊道，哭，快点哭。我觉得喉咙特别的难受，就真的哭了。我是背对着爷爷的棺材哭的。哭起来的那个劲儿，几乎可以喊破用牛皮包的面鼓。哭错了，哭错了，你爷爷不高兴了呢。还是那个声音在我耳朵边上唠叨着。果然，那个躺在棺材的爷爷生气了，他把桌子上摆着的灵位打翻，砸在了香坛上面。香坛跟着也从桌子上翻滚下来，香灰散满了一地。道士们大惊失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这个事情很不吉利，怕是死人要跟鬼打架了。道士们连忙念着咒语，围着爷爷的棺材转了几十圈，说，这是在驱鬼，无关的人，命根子不牢靠的人，阳气不足的人，速速离开。我无疑就成了命根子不牢靠的人，被大人们牵扯着，来到了屋子外面。我从远处，恍若看见里面生满了火光，几乎把整间屋子都照亮了。我大声喊道，起火了，起火了。旁边还是那个小小的声音，笑道，你看到的不是火，是你爷爷的魂魄在飞升了。等下，我们就会带着你爷爷的魂魄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你要不要跟我去？我傻傻地问那个小小的声音，阎王爷那里好玩吗？你到底是谁？怎么老喜欢跟我说话。小小的声音笑道，我跟你一样啊，是这场法事之外的闲人。他们说，带我来见世面，可又不让我插手他们的事情，我只好在这里逗你玩了，因为这里，就你一个人跟我一样，是个不管事的闲人。我很好奇，问道，可你人呢？我怎么看不见你。傻瓜，你当然看不见我了。如果你能看见我的话，我就会被你捉住，以后怎么也逃不掉了。我一听，就来劲了，心想，我得想个法子看见她，一旦看见她，我就把她捉住，好好惩罚下这个老来捉弄我的家伙。于是，我就假装生气地说道，不跟你玩了。我都看不见你，没意思。我睡觉去了。别。别。小声音说道，你不跟我玩，我一个人就不好玩了。要不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不然，我回去之后，就会被阎王爷扔到油锅里。好的。我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只要我抓到了你的把柄，到时候你下不下油锅，都是我说了算。我叫末鬼，人家都叫我末末，也就是你们大人常常所说的末末小鬼。末末小鬼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七月半，鬼节的时候，如果有人半夜了，还未回家，就经常能碰到这种没有及时回地狱，或者掉队迷路的小鬼。这种小鬼，跟我们小孩子一样，很喜欢贪吃，他们常常检着地上残存的烟灰，和香火吃。吃得满嘴都是黑糊糊的，却还带着一脸的怪笑。老人们都说，碰到这种小鬼不用害怕。但是千万不能把她带回家。带回了家，她就会跟着你们家的小孩子一起玩耍，以后还经常光顾的。小孩子沾多了阴气，自然对小孩子的成长不好。只要你多哄那个小鬼几句，骗她某某地方有更多的香火，她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我一听是末鬼，就来劲了，对她没有丝毫的惧怕。我就尝试着对她说道，我有好多好多的纸钱，和烟灰，要不要我带你去？小鬼说道，不要了，我刚才都吃得饱饱的，你爷爷灵位前的香坛，就是我打翻的。那我们去哪里玩呢？我问道。要不你跟我来，去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只要旁边没有其他的鬼，和人，我就可以现身给你看。我撇撇嘴，说道，你现身了，会不会很可怕？小鬼嘻嘻笑道，不用怕我了，我跟你一样，都是个小孩子。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阎王爷念我可怜，就交给我一些很轻松的杂活干，就是跟在大鬼的背后跑腿。可大鬼们老怕我坏事，都不肯教我怎么做的。那，那你能不能帮我去掏我家后院的鸟雀窝。那棵树太高了，我年纪太小，总是爬不上去。有一次那些坏鸟，还拉屎在我头上，要不是被我爸骂了几句，我就肯定点把火，把那个大树给烧了。小鬼扑哧一声，笑道，看你那个小心眼儿，就知道你长大以后是个坏蛋。不过呢，掏鸟窝，对我来说很简单，我轻轻一跳，就能蹦到你家屋子的屋顶上。我带着小鬼，来到我家后院，指着一棵据说有五十年的桑树，说道，就是它了。这棵桑树，是我家的一个宝贝，每年春夏相交之际，桑树上会结满了紫色的桑椹。桑椹有小孩的指头那么大，味道很甜，吃过之后，满嘴都会沾满紫色的汁水。也因为这棵桑树，为我父母在村子里赢得了一个美好的名声。因为父母总喜欢用竹竿捅下来的桑椹分发给村子里的人们。村人都乐意接受这种极为难得的美食。这棵桑树还一个特点，就是桑叶又大又密，我们那里不流行养蚕，因此桑叶都能得以保存下来。许多小鸟就聚集在桑树上结巢。一到春夏相交之际，树上掉下来的不仅有紫色的桑椹，还有白色的鸟屎。小鬼轻声对我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你家这棵桑树快成妖了。它已经有了跟人一样的知觉。我拍着手掌，说道，原来你也认可我的说法。我早跟我爸说过了，这棵桑树一定有鬼，他就是不听。等我再长大一点，我一定要把这棵树给烧了。小鬼不满地说道，你干嘛老是这么恶毒。人家也没得罪过你吧，即便它成妖了，它也未必会妨碍到你啊。它有它的生活，你有你的日子要过，你又何苦跟一棵树过不去呢。我见话不投机，连忙转换话题，说道，你还要不要帮我掏鸟窝？掏鸟窝干嘛。你拿着鸟窝又没有用。小鬼说道。笨死了，鸟窝我要来当然没用了。我要的是鸟窝里的小鸟和鸟蛋。你没看见吗？最上面那个鸟窝，里面伸出几个小鸟的头来。真的？小鬼也惊喜地说道，那你等等，我飞上去看一看。没多久，我就感觉到我身边一缕清风腾空而上，直往桑树上面飞去。我朝上面喊道，你飞上去了没有？过了一会儿，上面传来一个声音，说道，你别急。这树上面，光溜溜的还带着湿气。树妖可能不愿意我飞上来呢。糟了。小鬼忽然又喊道，我被树妖缠住了。我心里颇为得意，知道这个小鬼中了我的圈套。因为我一开始就意识到，这棵桑树很不简单，只有它才能制服这个捣蛋的小鬼。不过，我还是假装很悲哀地喊道，那可怎么办，要不要我来帮忙。小鬼懊恼地说道，你又飞不上来，你能帮什么忙。那你现身啊，赶紧现身。你一现身，我就知道你的位置了。我就能帮你。好吧，你等一下。我现身给你看。可是，你千万别告诉别的人，不然我回去就要被罚被骂的。小鬼说道。我在树下面嘻嘻笑着等小鬼现身。只要小鬼一现身，我就会大声叫喊，那时，村子里的人就会听见，跑过来。小鬼可就这样露馅了。过了不一会儿，树上面果然显露出一团红光。那团火光，像是着火一般烧起来。我惊讶地问道，你烧火干什么。这不是火，是我的原身。小鬼答道。你的原身就是这样吗？怎么跟我们人不一样。啊。小鬼忽然惨叫一声，那团红光从上面跌落了下来。我跑到红光的落处，赶紧想用手将她抓住。没想到，红光里面伸出来一只白皙的小手。我抓住那只小手，用力一拉。结果，结果，我从红光里面，居然拉出来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她眉心间有颗黑痣，模样儿竟然跟电视里放映的《西游记》里的红孩儿差不多。你，你。我惊讶地喊道，你是个女孩子？小女孩拍拍身上的灰尘，一脸怒气地望着头上的那棵桑树，说道，这个树妖果然不是好东西。喂，你老看着我干嘛。我连忙把紧抓住小女孩的放开，说道，你怎么会是个小女孩呢？那，那这个就不好玩了。干嘛，我是个小女孩，你就不跟我玩了？不，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算了，你摔疼了没有？我问道。我是摔不疼的。女孩说道，刚才树妖跟我说，你是个坏蛋，每天老是想着抓树上的几只小鸟。它们跟你无怨无仇，你干嘛老想弄死它们呢。别提了。我说道，这些小鸟可恨死了。有一天我抓了一大把桑椹放到嘴里，结果全吐了出来，你知道我吃到什么了，是鸟屎啊。因为这个，我在其他孩子们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女孩咯咯地笑道，就因为这个啊。难道这个还不够啊。你不知道那个鸟屎有多难闻。那一天我都不敢吃晚饭。一想起那个鸟屎，我就要吐出来了。反正，我跟这棵树上面的鸟，是势不两立，有它们就没我，有我就没它们。女孩撇撇嘴，说道，原来人的怨念，比鬼还要深啊。我一开始，还以为只有鬼才会那么仇恨别人，没想到，人也一样。我还想说什么。忽然女孩的脸色大变，慌张地说道，不好了，你们家的法场开完了。我要回去了。喂，你不留下来陪我玩了吗？我对着一阵风似的就要跑开的女孩喊道。不行了。女孩回过头来，说道，我再不追上他们，我就回不去了，我会变成孤魂野鬼的。那我以后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啊？我喊道。七月半。你们家为你爷爷招魂的时候，我就有可能还会来看你。女孩答道。我还想说什么，女孩已经幻化得无影无踪。那团诡艳的红色已经完全消失了。几个月后，就是农历的七月半了。每到七月半，家乡的习俗是要为死去的亲人招魂。在招魂的时候，选择一个可以望得到死人的坟头的地方，堆积起大量的纸钱，蜡烛，元宝，还有花圈，纸剪的房子等等，一起烧起来。那么多东西，往往能烧上个半个小时。在大人们离去之后，我借口溜开，四处在寻找那个答应来见我的末鬼。然而，我一直没有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耳边说话。看来，那个末鬼居然也对我说了谎话。几天之后，我来到桑树下面，回忆起末鬼从树上面掉下来的情景。忽然，桑树竟然张嘴说话了。树妖说道，你别等了，她不会再来了。她托我告诉你，她已经转世投胎做人了。如果有缘，你们还可能会在人世间相见，不过，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不可能记得你跟她一起玩耍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