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梅德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手中捧着一杯淡淡的清茶,面前摆着一本人物传记小说———写的是他最崇拜的梵高。午后的时光对于他来说如此慵懒和惬意。一阵微风从窗外轻轻吹来,这实在是这个潮湿闷热的季节里最好的礼物。梅德扬了扬眉,感到自己的生活平静而美好。作为一个自由画家,二十四岁的梅德拥有他所需要的一切——独立的创作空间、优越的生活条件和健硕的身体。当然,还有他最近才结识的那位漂亮女友。还有什么能比现在的状况更好?梅德一边翻着梵高的传记,一边想:自己现在这种生活状况,恐怕是一代大师都望尘莫及的。突然,音乐门铃在这个恬静的房间中响起。梅德下意识地望了望门口,他想不出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拜访。他走到门口,打开家门。站在门口的男人几乎是在开门的同时就闯了进来,他快步走到梅德的身边,然后将门关上。梅德惊讶地望着这个满头大汗的人———自己以前的初中同学,现在的好朋友———市公安局的法医袁滨。“你怎么了?”梅德问,“干嘛这么慌慌张张的?”袁滨中等身材,体格一般,穿着一套白色工作服。此时,他大汗淋漓,满脸通红,正瞪大眼睛望着梅德,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紧张。梅德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皱起眉头问:“发生了什么事?”袁滨仍然不说话,他张大着嘴,突然全身抽搐,打了一个冷颤。梅德抓住他的手臂,将袁滨带到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凉水递到他手中,问:“到底怎么了?你说呀!”袁滨将水一饮而尽,然后紧紧地盯着梅德的眼睛。一分钟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带,开口说道:“昨天晚上,不……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我解剖了一具尸体。”梅德歪着头望着他,过了几秒钟,说:“这是你的工作,对吗?你就是做这个的。”“这具尸体……”袁滨停了下来,呼吸又急促起来。“怎么……死得很难看?”袁滨摇着头说:“是一具溺水致死的尸体,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梅德耸了耸肩:“那我就不懂了。”又沉默了一分钟,袁滨缓缓抬起头来:“你记得……十年前那件事吗?”这句话一出,梅德像遭到电击一样,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吼道:“你提这件事干什么?你忘了吗?我们约好永远不提这件事的!已经过了十年了!我几乎都忘了这件事!”袁滨也从沙发上站起来,直视着梅德:“你以为我愿意提吗?如果不是遇到了特殊情况,打死我也不会提这件事的!”“我的天!你到底遇到了什么该死的‘特殊情况’,需要你提起这件事?再说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别忘了,‘那件事’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做的。”袁滨说,“你没有理由让我一个人承担。”梅德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将头扭到一边,眉头紧蹙。“说吧,你遇到了什么事?和十年前‘那件事’有什么关系?”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在我讲之前,你最好把‘那件事’好好地回忆一遍。我知道,你忘不了的。我们谁都忘不了。”袁滨说。梅德将头缓缓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深吐一口气。思绪将他带到十年前的那一天……二那一年,梅德十四岁,袁滨也是。当然,还有李远和余晖。当时他们都是南乡初中的一年级学生———南乡现在已经成了即将开发的新区。但在那个时候,只是一个靠近农村的普通乡镇。那本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暑假———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放暑假的第二天下午,几个男孩在学校附近的小山上玩“打土仗”游戏——他们把泥土捏成小团儿互相“开战”,玩得不亦乐乎。半个多小时后,四个男孩子都累得气喘吁吁,一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看到对方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们乐得哈哈大笑。歇了几分钟,李远说:“来,我们接着玩儿!”梅德摇了摇头:“老玩一个游戏,没意思。”“那我们干什么?你说怎么玩吧!”李远说。梅德用手撑着头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到什么好提议。这个时候,袁滨突然直起身子,两眼放光:“我想到了一个好玩的点子。”“什么?”另外三个人一起问。“你们记得上个星期的语文课上,单老师教我们的那个成语吗?”袁滨说。“哪个成语?”梅德问。“‘三人成虎’啊!就是有一个人对你讲街上有只老虎,你不相信;第二个人说,你也不信……”“第三个人告诉我街上有老虎时,我就相信了。”梅德接着说了下去,“这个成语比喻的是一个谎言如果反复地出现在某一个人身上,那他就有可能把它当成真实的———可是,这个成语怎么了?”“你们难道不想试试吗?如果一个谎言真的有三个以上的人在传播,是不是真的就会让人相信?”梅德有些明白了,他也将身子坐直:“听起来有点儿意思,那我们怎么试——你是怎么想的?”袁滨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成语是单老师讲的……那我们就从他身上来试吧!”“怎么试?”李远和余晖也来了兴趣。袁滨向四周看了看,一眼望见了小山坡下面的水潭。他一拍腿:“有主意了!我们就去跟单老师说:我们班有个男生去水潭游泳,结果溺水了。看他会不会相信!”“啊!跟老师开这么大的玩笑?过了点儿吧?”余晖有些担心。“可我们是在试他教我们的成语是不是真的正确啊!”袁滨说,“再说单老师平时对我们都挺好,他不会怪我们的。事后跟他解释清楚就行了。”“好!就这么办!”梅德兴奋地一跃而起,“太好玩了!”“那我们先商量一下……”袁滨挽着另外三个人的肩膀,开始策划。单文均老师是梅德班上的语文教师,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小伙子,英俊、幽默又健谈。平时他和学生们就像朋友一样,常和大家一起打球、聊天,深得同学们喜爱。放暑假后,单老师并没有马上回家,这几天仍然住在学校分给他的单身宿舍里。“单老师……单老师!不好了!”李远和余晖跑到单老师的宿舍门口,猛烈地锤门。十几秒钟后,单老师打开屋门。因为天热,他光着双脚,看到一脸惊恐的两个人后,连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单……单老师,钟林他……掉到水潭里了!”李远冲进屋内,大声嚷道。“什么!”单老师大惊失色。这时,袁滨和梅德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屋来,大叫:“出事了!钟林掉进水潭了!”单老师看了他们四人一眼,将手中的钢笔往桌上一扔,在地上找自己的凉鞋,但只找到一只,另一只不知哪去了。“快!快带我去!”单老师顾不上找鞋,只穿了一只鞋就冲出屋,焦急地催促梅德四人。“就在山坡下的那个水潭里!”袁滨大叫道。单老师根本来不及等他们,飞快地跑出校门,向小山坡奔去。袁滨得意地冲另外三个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知道计划成功了。“快,跟上去!告诉老师我们只是闹着玩的。”余晖说。但这时单老师已经跑得没了影子,四个人赶紧追上去。等四人来到小山坡时,单老师已经朝山下的水潭跑去了。他对于钟林已经落水深信不疑。为了救人,他一边跑,一边脱掉了短袖、衬衣和凉鞋,只穿一条短裤,眼看就要靠近水潭。就在袁滨准备叫单老师停下,告诉他真相时,一件令他们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在离水潭还有几米时,单老师因为跑得太急,不慎被一块石头绊倒,翻滚到了水潭中!他在水里使劲扑腾,忽上忽下,不一会儿,竟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下一连串的水泡。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梅德四人几乎没能做出任何反应,他们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呆若木鸡。大约五分钟后,水面没有再冒气泡,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单老师没有浮起来。袁滨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面如土色,一屁股坐到地上,浑身颤抖:“天啊!我们闯祸了!单老师……他,他淹死了!”李远和余晖彻底懵了。梅德的眼睛死死盯住水面。大概又过了三四分钟,梅德惊恐地说:“单老师真的淹死了!一般人不可能在水里呆这么久还活着!”胆子最小的李远“哇”地一声哭起来。“住嘴!”梅德大喝一声,再转过头,满脸大汗地望着袁滨,“奇怪,为什么单老师的尸体没浮上来?”“这个水潭里有水草,你忘了吗?小时侯我爸就跟我讲过了,叫我千万不能到这个水潭里来游泳。单老师一定是被水草给缠住了!”“天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余晖慌了神。梅德喘着粗气向四周环顾了一遍,然后迅速捡起单老师刚才脱下的衣服和凉鞋,压低声音说:“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四个人没命地跑上山坡,再跑到山另一边的小树林深处。这里很少有人来。梅德仔细观察了周围,在确定没人后,他将单老师的衣服和凉鞋放下,抱了一把枯叶盖在上面,小声说:“你们哪个身上有火柴?”“你想干什么?”袁滨问。“当然是把这些东西烧掉!要快!我不敢确定这个地方一会儿会不会有人来。”“你……你想,隐瞒这件事?”袁滨向后倒退了几步。梅德向前一步,他紧紧盯着袁滨的眼睛:“你认为我们还有什么其它选择吗?”“我……我不知道。”袁滨使劲摇头,眼睛里充满慌乱。“听着,”梅德转过身对李远和余晖说,“我们现在必须冷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改变。”李远和余晖不敢说话,拼命喘着气。“毫无疑问,单老师已经死了,虽然是一场意外,但起因却是因为我们那个蠢主意!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件事让别人知道的话,我们不但会被学校开除,还会被追究刑事责任———我们的一生就完了!”梅德低着头说。袁滨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淌下来:“可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难道不会有人知道?”梅德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住口。“我们从开始回想一下,我们四个人赶到单老师的宿舍———那个只有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时,我们都看到了,只有单老师一个人在家里。”“然后,我们告诉他钟林落水的谎言,单老师立即冲到小山坡。我们就跟在后面,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发生这一过程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看见?”余晖想了一会儿,肯定地说:“应该没人看见,我当时有意看了四周。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候,多数人都呆在家里。”“好,接下来,单老师不慎跌入水中———一直到我们离开那个水潭。我也有意观察了,仍然没有人看见。”梅德停了下来,另外三个人望着他。“你们懂了吗?只要我们四个人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单老师的死和我们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刚才就说了,单老师被发现失踪,是迟早的事。”袁滨说。“你想想,有一个细节:单老师为了救人,在入水之前就脱掉了衣服———这样的话,当有人发现单老师溺水身亡的时候,或许会认为他是到水潭游泳时淹死的,而不会想到和我们几个有关。”梅德说。“那我们干嘛还要烧掉单老师的衣服?放在水边让人发现不就行了吗?”余晖小声说。“傻瓜!我们烧掉衣服是为了在短时间内不让人发现单老师已经淹死在水潭里!这件事被发现越晚,对我们越有利。”梅德说。“……单老师以前对我们这么好,现在我们害死了他,还要这样做,我实在是觉得……”李远又要哭起来。梅德没等他说完,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狠狠地说:“那你就把这件事说出去吧,我们几个人一起坐牢!”李远被吓傻了,他不停地发着抖。沉默了几分钟,袁滨说:“就照梅德说的办,我们处理掉单老师的衣服,然后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这件事!”另外三个人对视了一眼,分别点了下头。“谁有火柴?”梅德再一次问。几个人摸了摸裤兜,没有谁身上带着火柴。梅德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说:“李远,你刚才玩的那个放大镜碎片呢?把它给我。”李远愣了一下,但立刻就明白——现在正是太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可以用放大镜聚光,点燃枯树叶引火。五分钟后,一团火焰在小树林深处燃起。为了不让火势蔓延开来,几个人将周围的枯叶清理干净。不一会儿,单老师的衣服和凉鞋就化为一团焦灰。四个人挖了一个坑把烧剩的残渣埋了进去,再抱来一些树枝和枯叶撒在上面。布置好一切,他们稍微松了一口气。“现在,记住。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回家之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别露出什么破绽。”梅德吩咐另外三个人。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为了这件事的领导者。袁滨、余晖和李远分别点头。之后,他们各自回家。到家之后,梅德装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但他有意看了一眼客厅里的大钟———如果他的推测没有错,单老师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七月十三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吃晚饭时,父母并没有发现梅德有什么异样,他们仍然在饭桌上谈笑风生。晚饭后,梅德早早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他终于开始瑟瑟发抖———今天下午发生的这件事实在是太可怕了。都怪袁滨想出那个该死的“试验游戏”!单老师竟然就因为这个无聊的玩笑送了命,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可是,梅德忽然想起,当时是自己第一个支持袁滨这个计划的——现在,又能怪谁呢?想到单老师平日的好,梅德流下泪来,他转过身,想拿书桌上的纸巾。突然,他发现床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梅德抬起头一看,竟然是单老师!他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梅德吓得魂不附体,他大叫一声,几乎从床上翻滚下去。这个时候,他睁开眼睛,醒了。原来,进房后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梅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才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可是,下午发生的事却是完全真实的。梅德叹了口气,他想,要是整个都是一场梦,那该多好啊!他坐在床上发呆,过了几分钟,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便下床找拖鞋,准备去倒杯水来喝。突然,梅德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心狂跳起来。他想到一件事,一件被他完全忽略的事!三第二天早晨,梅德早早地起了床,连早饭都没吃就径直跑到袁滨的家。袁滨被梅德推醒,睡眼惺忪地问:“梅德?你怎么到我家来了?”“快起床!有重要的事!”梅德催促道。袁滨赶紧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后,梅德又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了李远的家。半小时后,四个人凑齐了。袁滨、李远和余晖不解地看着梅德,他们不明白梅德这么早把他们几个人聚集起来干什么。“昨天的事,我们犯了一个大错误。”梅德神情严肃地说。“什么?”几个人都紧张起来。“我们昨天以为:即便是单老师的尸体被发现在水潭中,大家都可能会认为单老师是在水潭游泳,不慎溺水身亡的———但昨晚我突然想到,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袁滨急切地问。“单老师当时听到我们说钟林落水了,立刻丢下了手中的钢笔;他当时正在写的一个本子也根本就来不及合上;他甚至连凉鞋都只穿了一只就跑了出去。你们想想,哪个去游泳的人会慌得连笔都不盖上、本子也不合,鞋只穿一只就走了?”袁滨的脸色又变白了:“你是说……”“单老师的尸体被发现后,肯定会有人到他的宿舍去。只要发现了这些迹象,不要说是警察,就是普通人也会立刻发现———单老师根本不是自己去游泳而淹死的。这里面必有隐情!”“而只要一调查起来……就有可能查到我们头上。因为这附近就只有我们几个人和他最熟,那天我们又到学校去过……”余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警方当然会把我们几个作为重点来调查。”梅德说,“想一想,我们四个人中只要有一个露出了一点儿破绽……”“天啊!那我们就完了!”余晖一把抱住头,痛苦地蹲在地上。“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袁滨也完全慌了神。“别慌!”梅德用手势示意他们冷静下来,“我们现在还来得及补救!”“难道,你是想……”余晖有些猜到梅德的想法了。“我们现在别无选择。只有再次到单老师家去,将那几件东西处理妥当。”梅德说。“什么?还要去那里?”李远面有难色。“怎么,你怕了?胆小鬼!”梅德瞪了他一眼,“现在大白天的,你怕什么!我们可有四个人呢!”袁滨咬咬牙:“就照梅德说的办,一不做二不休!”几个人悄悄摸到学校,这个时候的校园一片寂静,空无一人。单老师所住的单身宿舍是一连串普通平房中的一间,门关着,但窗子却打开着一扇。“快,翻进去!”梅德小声说。只用了不到半分钟,四个男孩就翻到了单老师的宿舍中。他们定睛看了看这间小屋: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几把椅子和几个箱子,实在是简单极了。梅德注意到那张书桌——和昨天单老师临走时一样。一个软面笔记本翻开在桌上,旁边是那支没盖上盖的钢笔。“你去把那个本子合上,再把钢笔盖上笔帽。”梅德对袁滨说。然后他转身望着余晖和李远:“我们找另外那只凉鞋。”几个人分头行动。袁滨走近那张书桌,他一眼就看到了钢笔帽,将它盖在钢笔上。随后,袁滨准备把那个笔记本合上。在合上本子的一刹那,他无意间瞥了一眼本子上写的内容。几秒钟后,袁滨猛地大叫一声,然后一屁股摔倒在地。梅德和余晖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来,问:“你怎么了?”“那……那个本子……”袁滨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受到了极度惊吓。他全身猛抖着,手指向桌上的笔记本,嘴唇上下哆嗦,说不出话来。梅德和余晖疑惑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俩一起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捧起那个本子。翻开的本子上写着一段话,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单老师的笔迹:“你们四个人骗了我,害死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中的第一个,会死于……你们中的第二个,会死于………………”只看到开头几句话,梅德和余晖就“啊”地大叫一声,全身一阵发冷,汗毛直立,身子自然向后倒退几步,本子掉落到地上。李远上前捡起本子,看了两句话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要昏厥过去。接下来的几分钟,房间内一片死寂,只听到大口大口的呼吸声。终于,余晖受不了了,他大叫道:“我们遭报应了!单老师的鬼魂回来了,它要杀死我们!”梅德走上前一把捂住余晖的嘴,对另外两个人说:“赶快拿上单老师那只鞋,还有这个本子,我们马上离开!”袁滨壮着胆,一只手捡起那个本子,另一只手提起剩下那只凉鞋,站起身来。李远迅速打开门,四个人仓皇逃出了这间宿舍。四人一口气又跑到昨天的小树林深处,气喘吁吁,面面相觑。沉默了一刻,袁滨第一个开口:“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单老师的鬼魂……”他停了下来,不敢继续往下说。梅德这个时候略微恢复了冷静,他说:“会不会是单老师昨天根本就没死,他后来又游了上来……”“这怎么可能?我们昨天明明亲眼目睹单老师沉到水里,七八分钟都没上来,这……这种情况下人还能再活着游上来?”余晖感到这件事的离奇程度已经超越了他的常识。“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袁滨说,“再说了,要是单老师活着上来了,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们?”“那……这么说来,岂不真的就是……”“够了!别说了!”李远大叫道,“我受不了了,我要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听到这句话,梅德猛地转过头,一把揪住李远的衣领:“你疯了?这样会害死我们的!”“那我们就这样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再说你刚才也看了那个本子,单老师的鬼魂不会放过我们的!”李远一反平常的怯懦,冲着梅德大吼道。梅德慢慢松开了抓着他衣领的手,垂下头来,一言不发。沉闷的空气持续了好几分钟,几个人都表情呆滞地站着,没有人说话。最后,袁滨打破了僵局:“我看,这件事这样办好不好?”另外三个人抬起头望他。“单老师已经死了,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其他人知道,但早晚也是会被发现的……到那个时候,如果所有人都认为单老师是自己游泳溺水身亡,我们就不必主动说出实情;而如果警察调查到了我们几个头上,我们就不再隐瞒,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你的意思是,由天意来决定?”余晖问。袁滨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梅德想了想。“好,就这么办!现在我们就静观其变,听天由命吧。目前要做的,是处理掉这些东西。”他指着地上的笔记本和凉鞋。这一次,梅德带了打火机,他们又如法炮制地烧掉了这两件证物。随后,四个人分别回家。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没有再见面。每个人都在家里过着忐忑不安的日子。直到三天后,事情才有了新的发展。四第一个发现单老师失踪的人,是学校食堂的卢师傅。本来现在放了暑假,食堂已停止开伙,但因为单老师平时和卢师傅关系不错,所以卢师傅专门答应他———在单老师延迟回家的这几天里,食堂小炒部依然开放。但是一连几天,单老师都根本没去过食堂。卢师傅感到好奇——他这几天都是吃的什么?终于,五天以后,卢师傅忍不住来到了单老师的单身寝室。他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敲门,没有反应。卢师傅趴在窗前往里看———里面根本没有人。单老师没打个招呼,就不辞而别了?这是卢师傅的第一反应。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单老师的衣服还晾在窗台上,他的两个行李箱也一动不动地放在原处。卢师傅仔细一斟酌,感觉这件事有点不对劲。他赶紧问了学校附近的几户人家——才发现这几天都没有人看见过单老师。卢师傅的直觉告诉他,单老师出事了。他立即通知了当地派出所。警察赶到单老师的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派出所所长派人在南乡四处寻找和打听单老师的踪迹。但是找了一天,根本没能找到单老师。打电话到他老家,家里人说单老师根本没回来。单老师失踪的消息在南乡迅速传开了,好心的村民们纷纷自发地组织起来寻找单老师———包括梅德四人的父母。大家几乎把南乡搜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单老师。他们感到奇怪———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傍晚时,一个村民找到派出所所长,略带犹豫地说:“学校附近有个水潭,单老师他该不会是……”所长皱起眉头想了想,说:“立即组织人在水潭里打捞!”几个小时后,村里几个壮力主动找了一个大渔网,试着在水潭里进行打捞,他们不确定是不是真能捞到单老师的尸体。但梅德和袁滨四人心里却非常清楚,这次打捞会是什么结果。他们和其他几十个围观的村民一起站在水潭边观望这次打捞行动———他们必须要知道,警察在捞上单老师的尸体后,会怎样定案。当时是晚上八点多,大家打着火把向水里撒着网。梅德和袁滨在摇晃的火光中对视了一眼,他们能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两个人的心都在狂乱地跳动着。打捞工作进行了约一个小时,渔网网上来的,只有玻璃瓶子、大把的水草和一些垃圾。没有找到单老师的尸体。“行了,收工吧。”所长说,“这潭里不可能有人了。”村民们松了口气,看来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单老师只是失踪罢了。大家开始猜测,也许单老师只是到外地办什么事去了,没有告诉任何人而已。村民们一边讨论着,一边散去了。警察也回到了派出所,这件事暂时被定性为失踪案。留在水潭边的,只有目瞪口呆的梅德四人。他们四人互相对望,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疑惑———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四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在路上,袁滨突然停住脚步。“梅德,余晖,李远,我……我害怕极了……”他的声音在发着抖,“为什么单老师的尸体不在水潭里?它……它会跑到哪去?”“是啊……要是是条河、是条江,还有可能是冲到下游去了……可这……这可是个水潭啊!是一潭死水!”余晖也是不寒而栗。梅德也开始感到头晕目眩起来:“也许,单老师真的没有死?”“可是,我们明明亲眼看见他……”“好了!”梅德突然大喝一声,“这件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说了!”几个人一起望着他。“从现在起,我们不要再去管单老师是死是活。我们只需要记住一点:单老师不是我们害死的,他是自己不小心掉到潭里去的,和我们没有关系!”“可事实上……”李远想说什么。“听着!”梅德恶狠狠地望着他,“我们是无意的!那只是一个意外!你懂了吗?”“是的,那只是一个意外。”袁滨附和道。“确实是个意外,不是我们的错。”余晖也望着李远。“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们不要再管这件事,反正警察都已经把这个案子定为一起失踪案。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我们就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的真相。”梅德说。“我赞成。”袁滨说。“我也没意见。”余晖说。他们一起望向李远。“好吧……那我也……同意。”李远无可奈何地说。“那好,我们四人就此约好:从此以后,谁也不能再提起这件事,永远不能提起!当然,更绝对不能泄露这个我们一起守护的秘密!”梅德说。几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一齐点头。随后,他们将右手叠在一起……此后,这件事就和他们想的一样,被定性为成百上千个普通失踪案中的一起。警察根本没对这个结果起任何疑心。梅德等人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忘了他们闯下的这起大祸。初中毕业后,他们到县里的高中上学。离开南乡,他们更摆脱了心理上的阴影,过着风平浪静的普通生活。这一晃,就过了十年。五梅德眉头紧锁,他慢慢睁开眼睛。“你都想起来了吗?”身边的袁滨问。梅德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十年了,我几乎都要忘了这件事。但刚才,我又全想起来了。”他突然转过头,直视着袁滨:“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我们当初明明约好永远不提起的!”袁滨望着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几号?”梅德想了想,说:“七月十四号。”袁滨盯着他,没有说话。梅德愣了几秒,忽然深吸一口气:“天啊……”“你想起来了吗?我就知道,其实你也和我一样,永远忘不了那个日子。”梅德想了想:“可是,我记得出事那天,也就是单老师死的那一天是七月十三号。”“没错,就是七月十三号。”“那又怎么样?你到底想说什么?”“记得我刚才跟你说,我昨天晚上解剖了一具溺水的尸体吗?”梅德下意识地将身子向后仰了一下,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难道……你是说……”“听我说,今天早上凌晨四点,公安局的同事打电话到我家来,说发现了一具溺水尸体,叫我马上赶过去做死亡鉴定……我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我在工作期间处理过无数具溺水尸体。于是,我像往常一样解剖了这具尸体。”袁滨喝了一口水,接着说:“结果,我鉴定出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就是几个小时前,准确地说,是七月十三号晚上十点左右,于是,我提起笔准备在鉴定单上写出死亡时间。”“突然,我像被一道电流击中,整个人定了下来。我猛然想起:十年前的七月十三号,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立即打电话给送尸体来的同事。我问他这具尸体是在哪儿发现的,结果———”他停下来,睁大眼睛望着梅德。“该不会是……”梅德紧张地猜测。“正是在南乡那个水潭里发现的!”梅德张大了嘴,他感到毛骨悚然。“那个同事还告诉了我更多的事情:这具尸体是在凌晨两点,被一个喝醉了的酒鬼发现的。那个人本来想借潭里的水洗把脸,没想到在水潭里看到一具漂浮的尸体!那酒鬼被吓了个半死,立刻打电话报警……警察赶来后,打捞起尸体。他们发现,这具溺水男尸的脸部被石块划烂了,大概是他从山坡上滚下来时划伤的。”“那具尸体……”“等等,听我说完。重点是以下的内容。警局的同事无意中告诉了我一些重要信息:警方经过调查,发现这具尸体根本不是南乡本地人。一个外地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淹死在异乡?警察开始觉得,这极有可能不是一起简单的溺水案,而是一起谋杀案!”“你不是鉴定了尸体吗?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想问,是不是单老师?这也是我的第一反应。可我们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单老师在十年前就死了,就算找到的是他的尸体,恐怕也只剩一副骨架了。”“假设单老师当时没死的话———”“行了,梅德,别骗自己。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你认不认得出来那具尸体是谁?”袁滨摇了摇头:“脸被泡胀了,再加上又被石头划烂,根本认不出是谁———但我能肯定不是单老师。”梅德沉思了一会儿:“这么说,这件案子和十年前的事完全没有关系?只是凑巧在时间上是同一天而已?”袁滨一下惊呼起来:“梅德!你想不出来吗?你没意识到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梅德望着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变得麻木起来。“你知道吗?同一个地方发生的案件会在警方整理档案的时候放在一起。想想看———当警察发现十年前的失踪案件和十年后的谋杀案发生在同一天的,这意味着什么?”“你是说,警察有可能会认为这是同一个人做的?”梅德有些懂了。“完全正确!本来十年前的那件事,已经被定性为一起普通失踪案,都快被警方遗忘了,但现在发生了这件事后,警察就有可能会认为———十年前的案子也许和这个案子是同一性质的,都是谋杀案!而且他们还有可能展开丰富的联想,认为在南乡隐藏着一个惯犯,‘七月十三’这个日子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梅德倒吸一口凉气:“要是这样的话,那就麻烦了。只要警察一展开调查,很可能查出当时和单老师关系最密切的,就是我们四个人……”“如果真的调查到我们头上,想想看,我们四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露出了破绽,或者是警察用测谎仪的话,会是什么后果!”梅德眉头紧蹙,一头倒在沙发靠背上:“十年了……竟然还没有结束?”他猛地用拳头砸了自己的大腿一下:“该死的!怎么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偏偏发生在七月十三号这一天!”这个时候,袁滨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梅德。“梅德,我不明白。”他说,“到底是你急晕了头,还是你真的没有以前那么聪明了?”“什么意思?”“这件案子是由我们局里来处理的,又是由我来做尸检和鉴定的———说得再清楚点吧,他的死亡时间掌握在我的手里。”袁滨低声说。“什么,你想……篡改他的死亡时间?”梅德大吃一惊,“你考虑过后果没有,如果被人查出来了……”袁滨摆了摆手:“我清楚我们局里的规定,一个法医鉴定出结果后,没有理由再让另一个法医来做第二次鉴定。况且那具尸体又不可能永远停在医院里,让人去反复检查。再过两三天如果还没找到死者家属的话,那具尸体就会被送去火葬场———人一烧,就死无对证了。”梅德想了想,说:“你具体想怎么做?”“他真正的死亡时间是七月十三号晚上十点,而我在尸检报告中写的是七月十四号凌晨十二点半。也就是说,将他的死亡时间往后推迟了两个半小时,避开了‘七月十三’这个数字。”“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已经这么做了?”袁滨耸耸肩:“你该不会认为一个尸检报告还要等几天后才交吧?”梅德垂下头,若有所思:“就算你这么做,也不过是把他的死亡时间向后延了一天而已,真的能避开怀疑吗?”“只差一天,但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袁滨说。他叹了一口气,“再说,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有没有用,就要看天意了。”梅德望着他:“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总爱相信天意。”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梅德打破沉默,“我们当时都是孩子,而且这又确实是个意外———即使这个案子被查出来是我们造成的,又怎么样?我们是不用承担刑事责任的。”袁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事实上,如果当年发生这件事之后,我们马上报警,主动承认错误,的确是不会负任何刑事责任的。但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怎么说?”“如果警察现在调查出十年前的这件事是我们四个人造成的,他们会怎么想?如果这件事真的只是一个无心的玩笑,是一个意外,那为什么当时我们几个人要隐藏这个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会是警察的第一个想法。到时候我们怎么解释得清楚?”“你害怕警察会认为我们几个是蓄意谋杀了单老师?这怎么可能,我们没有作案动机!”“问题是过了这么多年,天晓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警察不见得会相信我们说的话。”“而且,你有没有考虑过。”袁滨接着说,“就算我们不用负刑事责任,可一旦这件事的真相被曝光,我们身边的亲人、朋友会怎么看我们——‘这几个人当年因为一个无聊的玩笑害死了自己的老师,居然还不敢站出来说出真相,让自己的老师含冤而死!’我们会永远受到舆论和道德的谴责!”梅德用手托住额头,慢慢吁出一口气。“梅德,我们一开始就错了,现在只有错到底。”袁滨站起来,“没有别的选择。”梅德抬起头望他:“你要走了?”袁滨点点头:“我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同时,也为了向你倾诉一下。你知道,我无法一个人面对这些事情。”梅德也站起来:“你篡改死亡时间这件事,我始终有些担心。你觉得真能成功吗?”“我已经做了,没有后悔的余地。”袁滨顿了一下,“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希望如此。”袁滨走到门口,回过头对梅德说:“这件事如果成功了,我会立即通知你。”接着,他打开门,走到街上,消失了。六四天后的一个下午,梅德呆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完成一幅油画,看着画面上的一块块红色、黑色、黄色。梅德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一连几天,梅德都生活在忐忑不安之中———他突然发现,这种寝食难安的感觉和十年前的这几天几乎完全一样。他放下调色板和画笔,走到厨房中,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梅德坐到沙发上,把啤酒倒在一个玻璃杯中,呷了一口,将杯子放在茶几上。突然,玻璃杯发出一丝细小的声音,随即“嚓”地一声裂成两半,啤酒从茶几淌到地板上。梅德目瞪口呆地看着裂成两半的玻璃杯。一瞬间,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就在这时,刺耳的电话铃声在空旷的房间中响起。梅德快步走到电话旁,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袁滨打来的。“喂,袁滨?那件事情怎么样了?没被人察觉吧?”梅德接起电话,急切地问。电话那头传来袁滨爽朗的笑声:“梅德,你绝对想象不到,这件事比我们预料中的要顺利多了!”“哦?你是说,没有人怀疑你在尸检报告中做了手脚?”“是的,他们很信任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昨天下午,那具尸体就已经送去火化了,现在已经不可能有人发现我在死亡时间上做了假。”“这么说,那具尸体一直没有人来认领?”“警方在周围的城镇发布了认领尸体的公告,但没有任何人前来。警方不能一直等下去,只有将它火化了。”“那警察有没有调查出来,这到底是不是一起谋杀案?”“嗯……怎么说呢,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这具尸体身上,没找到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再加上这么多天了,既没人来认领,也没人来报案,所以警察准备对这件事冷处理,不会再持续调查下去。”梅德松了一口气:“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电话那头的袁滨愣了一下:“怎么,我听你的语气,好像并不是太高兴?”“我……啊,不……”“到底怎么了,你还在担心什么?”梅德的目光集中到了那个碎裂的玻璃杯上,他想了一会儿,说:“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也许……并没有结束。”电话那边一阵沉默。“对不起,也许是我想多了,大概……”“不,梅德。”袁滨说,“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没说出来。但我没想到,你也有这种感觉。”接下来,又是半分钟的沉默。“我老是在想,几天前的那件溺水案,难道真的只是一次巧合?或者是……在向我们暗示什么?”梅德说。“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不,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如果真把它当成是一次凑巧,我们也未必太自欺欺人了。”“梅德,其实我早就想说——也许,我们应该找到余晖和李远,听听他们的意见。毕竟这件事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经历的,现在也应该一起商量商量。”“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可是,自从高中毕业后,他们俩就完全和我们失去了联系,现在还能找得到他们吗?”“只要我们想找到他们,那并不难。”袁滨说,“这样吧,这件事交给我,我去想办法联系他们。”“好的,你一有他们的消息就立刻通知我。”“我会的,再见。”“再见。”七两天后,袁滨再次打来了电话。“怎么样?找到他们了吗?”梅德问。“余晖找到了,他就住在离我们这儿不远的C市,具体地址我也问清楚了,坐车的话只要四个多小时就能到。而且,我还问到了他的手机号码。”“你打了吗?”“打过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换了电话。我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我想,我们只能亲自到他家去找他了,希望他没搬家。”“那李远呢?”“李远就有些奇怪了,我打电话问了以前的同学、老师,竟没有一个人和他有联系,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梅德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先去找余晖吧,也许他知道李远的下落呢。”“好,什么时候出发?”“现在就行,反正我也是闲着没事。”“那好,我现在马上去向单位请假,我们一会儿就去C市。”“你办妥当后,就直接去北门车站。我们两小时后在那儿碰头,行吗?”“行,再见。”袁滨挂了电话。两个小时后,梅德准时在车站见到了袁滨。两人登上了去C市的汽车。坐在宽敞舒适的空调车内,梅德和袁滨透过车窗看沿途的风光———这是一条比较陌生的道路,他们两人都很少去C市。汽车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下车后,梅德和袁滨来到车站附近一家西式快餐店。坐下后,梅德看了看表,对侍者说:“我们在这里只能待25分钟。要两瓶汽酒、牛饼扒餐、肉汤和烤土豆。”侍者急忙去了。梅德和袁滨沉默着,碰了碰酒杯。袁滨一边吃着,一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余晖的家住在江阳路英苑小区。不知道离这里远不远。”梅德耸了耸肩:“吃完饭再说吧。”走出饭店,袁滨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问道:“去江阳路英苑小区需要坐多久的车?”“大约二十分钟。”司机回答。袁滨回过头望了梅德一眼,两人坐上了出租车。接近八点的时候,梅德两人站在了英苑小区第三栋楼面前。袁滨再次看了看那张纸,说:“余晖住在八楼,我们上去吧。”到了 802号房门口,袁滨按门上的门铃。十几秒钟后,门慢慢地打开了 45 度,一位年轻的女士站在门口,略带疑惑地望着梅德和袁滨。“请问你们找谁?”她问道。“这里是余晖的家吗?”袁滨问。她点点头:“是的,我是他妻子郑婕,你们是……”“我们是余晖的老同学,我叫袁滨,他叫梅德。余晖看见我们一准儿就认出来了。”袁滨笑着说。“哦,请进来坐吧。”郑婕微笑着打开家门,将客人迎进屋。郑婕为他们泡了两杯清茶,放在茶几上面,然后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梅德开始打量面前的这位年轻女性:郑婕身材苗条,目光沉静,穿着一身高档的浅灰色轻质丝绸套裙,显露出她身体的线条。一条白色的方形纱巾随意地系在颈上,显示着她高雅的品位。梅德暗自惊叹,余晖竟能找到这样一个漂亮妻子。“真不凑巧。”郑婕带着遗憾的口吻说,“余晖现在没在家里。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不,没什么要紧的事。”袁滨说,“就是老同学好久没见面了,想一起聚聚。”“余晖上哪儿去了?”梅德问。“他昨天下午就离开家了,说是要去厂里处理点事情,结果晚上就没回来。我也没太在意,因为他留在厂里彻夜加班是常有的事———你看,现在都还没回来呢。”“厂里?”梅德问,“什么厂?”“是他自己开的一个生产医疗器械的小厂。厂里的工人有时出点差错,他当厂长的总是亲自去处理。”梅德看了看表:“他都二十几个小时没回家了,你不打电话跟他联系一下?”说到这里,郑婕皱了皱眉:“说起来,还真有些奇怪,我给他打了两次电话他都没接。本来我想,是不是他太忙了,来不及接电话……但是,总不可能直到现在都还没空回我一个电话吧?”“对了,我也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他也是没接。我还以为他换号码了呢!”袁滨说。听到袁滨这样说,郑婕有些着急起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谁的电话都不接?”“他以前忙起来也这样吗?”梅德问。“不,他从不这样。就算再忙,他当时接不了电话过一会儿也会打过来。”“那就有些奇怪了。”梅德说着回过头,和袁滨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个厂离你们家远吗?”袁滨问。“不远,步行也只要十分钟就到了。”“要不,”梅德说,“我们一起去厂里看看?”郑婕像是找到了救星,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梅德站起来:“现在就走!”十多分钟后,三个人来到这座建立在市郊的小厂。这时,天色已经是一片漆黑,厂内看起来空无一人。郑婕走到门卫室,敲了敲窗子,一个正在看电视的老头转过头,看见是郑婕,立刻走了过来。“老何,厂长呢?在不在里面?”郑婕问。“啊,厂长……他昨天下午来过,今天没来啊。”“什么?他今天没来?”郑婕有些慌了,“你是说,他昨天就离开这里了?”“嗯……我没有亲眼看见他离开。”老何有些尴尬地说,“但我想,他总不会一个人留在这里过夜吧?”“他以前不是也有时候留在办公室过夜吗?”“那是厂里加夜班的时候,但昨天没有加班啊。”郑婕愣在原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他……他去哪儿了……”梅德和袁滨对视了一眼,都皱了皱眉。梅德走上前对郑婕说:“反正我们都来了,就到他的办公室看看吧,说不定他就在里面呢。”郑婕咬着嘴唇,机械地点了点头。厂长办公室在二楼拐角处,三个人很快就到了门口。郑婕看见房门紧闭,里面又是漆黑一片,摇了摇头:“他不在里面。”袁滨不死心地上前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你们能相信吗?他以前从没这么做过———从来没有不告诉我他的任何行踪就消失一两天!”郑婕焦急地说。“再打他的手机试试。”袁滨提醒道。郑婕赶快从皮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余晖的号码。突然,一阵轻微的手机铃声在他们附近响起,几个人同时一怔。“这是……余晖的手机铃声!”郑婕大叫一声,然后立即转过身。她呆住了——这个忽隐忽现的铃声是从厂长办公室里传出来的。“余晖!他在里面?可他为什么不开门?”郑婕困惑地说。一瞬间,梅德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先是一愣,然后扭头对着袁滨喊道:“余晖出事了!”袁滨似乎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快,把门撞开!”梅德冲到门口,对着袁滨大喊。袁滨愣了一秒,然后迅速冲到门口。两个人用尽全身力气一起向那道木门撞去。房门在经过几次剧烈的撞击后,终于在一声巨响中被撞开。梅德和袁滨收不住余力,两人一起摔倒在房间里。梅德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刚一抬头,面前的景象几乎令他心胆俱裂——房间的横梁上,悬挂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双眼翻白,舌头伸出口腔———早已死去多时了。袁滨“啊!”地大叫一声,吓得魂飞魄散。郑婕从屋外冲进来,她看到余晖悬挂着的尸体,几乎连惊叫都来不及,就昏死过去。梅德赶紧扶起她,冲着吓傻了的袁滨大叫:“快打电话报警……还有,打急救电话!”八郑婕坐在公安局的会客厅里,瑟瑟发抖,泣不成声。梅德和袁滨坐在她的旁边。“余晖两天没有回家,手机也不接。所以,你们去他的办公室找他,发现了他的尸体,对吗?”韦警官一边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一边抬起头问。“我这样做,是为了让袁滨乖乖地更改李远的死亡时间,从而为我制造不在场证明。”“什么?这些都在你的计算之中?”梅德的头上冒出冷汗。“别天真了好不好,梅德。这是顺理成章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计算。”她说,“南乡发生的命案必定会交到袁滨所在的公安局处理,而袁滨又是现在那个公安局里唯一的一个法医。我早就想到,只要尸体到了袁滨手里,以他的性格,极有可能会为了不让十年前的案子和这次的事件联系到一起来,而篡改死者的死亡时间,刻意避开‘七月十三’这个数字。”“而这几个小时的误差,就恰好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作了充分的准备。你这个可怕的女人!”梅德大叫道,“你杀了我们四个人,还能安然无恙地逍遥法外!”“不,我可以告诉你,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郑婕淡淡地说。“什么意思?”“因为你,梅德。你破坏了我的计划。”她说,“我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再次找上门来,而且还在我为你煮咖啡的时候发现了相片的秘密———所以我不得不从背后将你打晕,再将你绑起来。知道吗?本来我有一个完美的计划可以杀你,但现在,我只能在我自己家里把你杀死了。”梅德盯着她:“你在这里杀死我,警察会立刻调查到你头上的——你也跑不掉,前面的几起案子都会被查出来是你干的。”“话可不能这么说,如果我真的在这里把你杀死,并且毁尸灭迹———那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你相信吗,梅德?”梅德看着她,感到后背一阵发冷。“况且,我刚才说了,现在这些我都不在乎了———我本来想不留任何破绽地杀死你们四个人,我再来好好安排一下我以后的生活——但是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改变主意了。”“为什么?”“关于这一点,我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郑婕站起来,手里拿着那把刀。“等等……你……你!”梅德的呼吸急促起来。郑婕走到梅德跟前,再次俯下身说:“梅德,知道吗?单老师除了教我们‘三人成虎’这个成语外,还教了我们另外一个成语。”她慢慢地将嘴靠近梅德的耳朵,轻声说:“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把尖刀就插在梅德的胸膛上。郑婕坐在自家的阳台上,身边漂亮精致的玻璃小茶几上摆放着一杯淡淡的茉莉花茶。梅德的尸体还在客厅的老地方,但她懒得去处理。郑婕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的流云,整个世界清净而平和。都结束了。从计划到实施,从等待到行动。一共十年———到今天为止,就都结束了。郑婕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其实,从今天早上开始,这个问题就一直在困扰她了。我是谁?我现在是什么?脸,已经是一张陌生的、面目全非的脸;名字,也是自己随意取的一个———除此之外,还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谋杀了其他三个人,成为重罪犯……这些,就是这十年生活的全部意义?另外还有一点,她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刚才对梅德说起往事的时候,她竟然没有一点愤怒呢?恨,真的有那么深吗?或者是,导致这一切的,难道仅仅就是十年前的执念?可不管怎么说,仇总归是报了。当初把单老师从我身边,从这个世界夺走的四个人,都已经死了——那现在呢?我现在又该干什么?我现在是什么?从前天真活泼的那个许雯婷,那个单老师喜欢的许雯婷,还回得去吗?她缓缓地闭上眼,两行泪水从脸颊无声地滚落下来,竟有一种被灼伤的错觉。雯婷,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嗯……我想长一双翅膀,然后单老师也是。为什么要长翅膀呢?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和单老师一起飞了啊。那,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飞,好吗?好啊。……突然间,郑婕睁开眼睛,笑了。我懂了,我明白我现在该干什么了。她慢慢地跨上阳台的水泥围栏,表情幸福至极。单老师,十年了,你还在等我吗?她双臂张开,像一对翅膀,然后,轻轻一跃。单老师,你看,我会飞了。